张典:海德格尔对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的读解

张典：海德格尔对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的读解

2009-03-19 11:20:20 来自: 易恒(不动则不伤)

张典

江苏社科院

尼采这样记载的，1881年8月间， 他在西尔瓦波拉纳湖边的林带，在距苏尔莱不远的一块金字塔般兀立的岩石旁停住脚步，在这块岩石边产生了永恒轮回 (ewigen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思想。 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是他思想成熟的一个决定性的标志。尼采在自传中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一节讲述了他的感受，这一刻彻底让 他从不自由的受辖制的状态中飞升到自由的境地， 阿尔卑斯山六千英尺以上。永恒轮回思想是尼采认为人所能达到的最高肯定公式。（《瞧，这个人！》，73页）

但尼采的是双面孔的形象，极度的黑暗与无限的光明相交织，尼采在1882年写《快乐的科学》，描绘了这样的状态：

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他会周而复始， 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 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 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林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 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 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你听了这恶魔的话， 是否会瘫倒在地呢？你是否会咬牙切 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

你在以前或许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时你回答恶魔说：“你是神明， 我从未听见过比这更神圣的话呢！”倘若这想法压倒了你， 恶魔就会改变你，说不定会把你碾得粉碎。

“你是否还要这样回答，并且一直这样回答呢？”这是你必须回答的 问题，也是你行为的着重点！或者，你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人生，均宁愿安于现状而放弃一切追求？…… 《快乐的知识·行为的着重点》

这是尼采对永恒轮回学说的艺术化的表达，从提出永恒轮回的问题，尼采反复描绘他心中的这个形象， 海德格尔将永恒轮回直接定义为欧洲的虚无主义，就是尼 采的预言：上帝死了！尼采这个预言，很多人实际上已表达过了， 为什么尼采说出来就是非同一般，这主要还是尼采在生存论意义上实践出这样的一种彻底的形态， 权力意志的强度非同寻常，力量的震撼力太强烈了， 那中间包含的意义就是非常深远的，尼采自己对永恒轮回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说明，在阔利与蒙提纳里编辑出版的 尼采全集KSA版，12-13卷大致相当于尼采妹妹编辑的《 权力意志》，尼采在1887年6月10日有一个主题为“欧洲的虚 无主义”Der europäische Nihilisms的思考，总共有16小节，第6小节是这样的：

我们思考这个观念，以它最可怕的形式：生存，就是这样，没有意义和目的，但无法阻止地轮回，在虚无中没有结局：“永恒轮 回”。这是这个最极端的虚无主 义形式：这虚无（“无意义”）永恒！佛教的欧洲形式： 知识的能量和力迫使到这样的信仰。这是一切可能的假说中最科学的。我们否定结局－目标：假如生存真有 一个目标，那它必定已经到达。

Denken wir diesen Gedanken in seiner furchtbarsten Form：das Dasein, so wie es ist, ohne Sinn und Ziel, aber unvermeidlich wiederkehrend, ohne ein Finale ins Nichts：„die ewige Wiederkehr“.Das ist die extremste Form des Nihilismus：das Nichts（„Ｓinnlose“）ewig!

Europäische Form des Buddhismus：Energie des Wissens und der Kraft zwingt zu einem solchen Glauben. Es ist die wissenschaftlichste aller möglichen Hypothesen.Wir leugnen Schluβ-Ziele：hätte das Dasein eins,so mÜßte es erreicht sein. （Friedrich Nietzsche : Sämtliche Werke

Ｎachgelassene Fragment1885-1887 KSA12 213页，Heran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 Munchen / Berlin / NewYork W.D.Gruyter 1998.）

尼采的这一节已经把永恒轮回表达得非常彻底了。海德格尔的尼采思考看到了尼采的根本，就是这样一句话：生存， 就是这样，没有意义和目的地，但无法阻止 地轮回，在虚无中没有结局：“永恒轮回”das Dasein, so wie es ist, ohne Sinn und Ziel, aber unvermeidlich wiederkehrend, ohne ein Finale ins Nichts：„die ewige Wiederkehr“.尼采不是说达到一个虚无， 而是本来就是虚无，虚无不是一个目标，一个有客观必然的朝向的目的，而是我们本来就在一种没有目的地的 状态中，以前的所有的信念全部坍塌，在生存论意义上的坍塌。 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在最后的创作岁月里的努力，无非就是对柏拉图主义的倒转。柏拉图那里超感性 之物为衡量尺度的东西，必须反过来，使超感性为感性之物效力。 真实之物就是感性之物。海德格尔：《尼采》，第169-170页 。海德格尔把尼采看作形而上 学的最后完成阶段，柏拉图－尼采，一前一后，柏拉图谈彼岸， 尼采只谈此岸，柏拉图谈本体世界，尼采只谈现象。

海德格尔对尼采的看法实际上上来自于尼采的这个论断，基督教是大众的柏拉图主义，尼采自己不就是要翻倒大众的柏拉图主义吗？ 先来分析一下海德格尔的几段文字，再来看海德格尔的分析有多少合理性：

只有从权力意志出发才能够认识什么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就此而言，权力意志就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前提”。因为相同者 的永恒轮回实际上是权力意志的根源和本质，所以，权力意志就能够被设定为对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之本质的洞察的基础与起点。

存在者整体是权力意志；存在者整体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存在之为存在者具有被尼采规定为权力意志的那个东西的相念（verfassung）。存在者整 体作为在者以相同者永恒轮回的方式（weise）存在。 相态之存在方式共属一体。海德格尔：《尼采》，第416-453页。

海德格尔讲本体论差异，尼采由于只限于现象谈问题，所以还处在谈存在者存在的限度内，还没有思考存在存在的问题： 一个讲现象的本体，一个讲本体的现 象。从存在的现象本身思考存在问题，实际上是存在者的生成、 固持的问题，思考的是存在者之存在的问题。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就是在这一种观念中延伸：

尼采。关于时间的若干思考几乎没有超越传统观念，而且变化无常，尼采没有看到时间问题对于形而上学主导问题的展开所具有的意义， 因而也没有看到形而上学主导问题本身的更深本源。海德格尔：《尼采》，第340页。

尼采。存在者与生成者联结在一起：生成者存在，乃是由于它在创造中存在着生成并且生成着存在。但这样一种存在者生成（Seiendwerden）却成 为生成者的存在者，亦即在已经变得固定的东西（作为一个僵固者） 向被固定者（作为具有解放作用的美化）的不断生成中成为生成着的存在者。 海德格尔：《尼采》，第455页。

那么, 海德格尔到底要表达什么呢?形而上学问题在这里不是一个根本的问 题,根本的问题是权力意志的价值设定的问题,虚无主义与基督教的 真正的精神也无关,在这里 海德格尔和尼采不可能离开柏拉图和基督教再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价值 形态.那么, 海德格尔对尼采的提问就是:尼采在价值设定时没有清晰的向度, 海德格尔这个向度在哪里呢? 尼采早就说过,德意志两个故乡,一个希腊,一个乡土。 尼采想超越希腊，没有将德国的乡土当很大回事。海德格尔批尼采就是说尼采缺少这个向度。那么，在德意 志精神的内在性中，并不是只有乡土的内在性一个纬度， 还有在新教虔敬主义中形成的信仰的先验主体的内在性，这一个纬度造成了德意志高贵的内省精神，但并不 扎根于一个具体的土地，而更多扎根于德国的哥特式教堂，如巴赫、 舒曼和谢林。

海德格尔强调时间与存在的关系，但时间是奠基在生存感受之上的，时间无非就是存在状态，时间这个概念包含的东西很少，胡塞尔在《 逻辑研究》第五研究谈 系词的范畴直观，现象学对生存状态的直观描绘， 胡塞尔的内时间实际上是一个构造世界的结构，海德格尔的时间也预设了一个生存论的结构，这个结构的显示过程 就是时间， 海德格尔把自己放在一个自我预设好的结构之中来描述这个结构，一面说，主体被抛到这种状态中，主体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主体， 是康德意义上的先验 的主体，海德格尔的逻辑在一定意义上与黑格尔的逻辑比较相似， 这样的方式只有在显示出更为丰富的精神形态的效果时才是有意义的，这个与弗洛伊德先预设一个 梦的结构，再来描述这个结构， 并声明梦是不可在意识中得到分析的，海德格尔对生存情态的控制与弗洛伊德对梦的控制有什么区别呢？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的描述的每一环节不是清清楚楚的吗？ 海德格尔过于夸大上帝死了留下的空位，上帝之死的本体论意义，所以把形而上学问题看得很重，这不是尼采的根本问题。所 以，海德格尔批尼采，问题不在形而上学问题、时间问题， 时间如果是同质的量化的话，那时间就是空间，如果时间是质的差异，就是心灵的问题，就是存在的价值问题，时间要奠基在这个上面， 尼采与海德格尔的差异就是在于两点：1.他们的立足点谁更为根本;2.谁能提升权力意志,人类达到更为根本的有价值状态。那 么， 海德格尔根本的重要性就是理解尼采的欧洲的虚无主义的问题的重要性，这样海德格尔就成为诊断时代征候的思想家。 那么价值设定就是权力意志的问题，为提 升价值的根本的意志力量，产生强力。来自一个透视点， 这样权力意志(Willen zur Macht)就成了具有解放力量的根本性的自由力量。

尼采的虚无主义的描绘就是在虚无中没有客观的目的地，所有的目的地是人为的设定，就是要创造伟大的文化，更高的美境。 尼采这样写道：

“困苦”不会变得更大，完全相反！“上帝、道德、顺从”成了灵丹 妙药，位于深得吓人的贫困阶梯上。当出现相对有利得多的关系时，就会出现积极的虚无主 义。认为道德会被克服，这本身就是以相当高的精神文化为前提的； 这种文化又会带来相对优裕的生活。由于哲学见解长期争论不休，乃至达到哲学无可救药的怀 疑，于是精神产生了某种懈怠， 但这同样不表示那些虚无主义等级的低微。请想一想佛祖出世的情景。永恒轮回的学说定会有博大精深的前提（就像佛祖学说有这种 东西一样，譬如因果概念等等）。《权力意志》[1887年6月10日]，第455-456页。

佛祖出世的情景面对的就是对一切价值的根本悬隔的前提下的行为，永恒轮回学说就是对一切价值根本性的重估，那么， 尼采的价值设定的权力意志就应该有依 据，什么是伟大的文化呢？最接近尼采自己解释的在于这样一些。 掷色子的比喻。世界如同掷色子，在无数的投掷过程中，所有的可能性都出现过，最少的概率的情 况也出现过。能量守恒定律要求永恒轮回。（5[54]《 权力意志》，页240。）尼采的一个设想就是文化的游戏活动， 在尼采这里，世界被描述成特定大小的 力和特定数量的力之中心。其他任何观念始终是不确定的， 因而不可用。世界必须在其此在（Dasein） 的掷色子大游戏中经历一种数量上可计算的组合。在一 种无限时间中，每一种可能的组合或许都在某个时候一度达到过了； 更有甚者，它或许已经被达到过无限多次了。而且，因为它在每一种“组合”与它的下一个“轮 回”之间，或许已经发生了所有根本上有可能的组合， 而这些组合中的每一个都决定着同一个系列中各种组合的整个序列，所以，这就已经证明了一个由绝对同一的 诸系列组成的循环：世界作为循环，它往往已经无限地自行重演了， 而且会把自己的游戏无限地玩下去。

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的根基那么就是对欧洲的价值谱系的梳理与重组，尼采本人通晓当时的自然科学的理论， 曾下决心花十年功夫研究自然科学，希望为永恒轮 回学说学说找到自然科学的理论基础。当然， 这说明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实际上上是一种生存论上的直觉，在尼采这里永恒轮回学说并没有一个清晰的逻辑前提，但 尼采在谱系学梳理中，永恒轮回学说在道德的谱系上是清晰的。

相同事物的轮回。我有过不同的崇高的思想状态，它们是不同章节及其材料的基础，是每个章节中的表述、 报告和激情的调节器，如此获得我理想的复制品。仿佛用的是加法，然后向上提升自己！必要性和无辜，生活之游戏。力。（《权力意志》，1881年8月，页60-62。）

尼采有这样关键性的断言１．基督教是大众的柏拉图主义；２．根本就不存在基督教，只有唯一的一个基督徒耶酥， 已经死在十字架上了；３．到底存在新教 吗？其实没有什么新教，新教只是基督信仰内的奴隶起义的结果。 这些论断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基督教的根本性的问题。另外，尼采对斯宾诺莎的敬重，一种最强有 力的理性的犹太精神，对比尼采对圣保罗的批判， 尼采对犹太精神的敬重是很深的。在尼采这里至少有五重的神性的纬度，这样理解犹太－基督教问题很复杂：１． 前苏格拉底的希腊诸神；２．柏拉图主义－ 大众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３．保罗－犹太－大众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４．犹太－斯宾诺莎－古代犹太一神；５．作为 综合超越力量的酒神－耶酥－未来神。

在这样的意义上，尼采和海德格尔的关系实际上就是精神空间的拓展的开阔度的问题，尼采几乎在欧洲精神的每一个纬度上拓展， 所以尼采不是什么虚无主义 者，或者说这样的虚无主义实际上是丢掉一切外在的束缚， 自由地去创造，是自由精神。尼采的精神世界与海德格尔实际上是完全不在一个兴趣方向上拓展。其实只 要看看希腊的史诗、神殿和雕塑， 就可以知道海德格尔对希腊的真正精神接受的是多么的少，希腊精神就是一种性格的尊严，看看，就可以看到海德格尔接受的希腊 多是一种认知意义上的能力。海德格尔的深度有基督教提供灵感， 但并不能在希腊意义上的内在超越，希腊的问题是，希腊太天然，丰富和深度的确存在一定的局 限，但人的尊严的基本符号还是非常难以企及的永恒高峰， 海德格尔在这个角度来说，还处在希腊的外边。尼采在希腊的内部去实现超越，但带有过重的罗马的肉 身，所以也令人感到担心，尼采毕竟是尼采， 总是在极限上令人不会失望。

http://www.cnphenomenology.com/090320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