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可畏'之前 | 在1933年,他们这样采访阮玲玉

阮玲玉(1910年4月26日-1935年3月8日)

阮玲玉：'人言可畏'之前

by 肖伊绯

阮玲玉（1910-1935）的芳名，早已享誉大江南北，无需多言。她那因'人言可畏'而自杀的短暂年华，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令人追怀惋惜，欲说还休。

自出演《野草闲花》等影片以来，功成名就之后的她一直低调行事，很少主动与媒体接触。她生前一直被上海各小报娱记所纠扰，不胜其烦，成名后更鲜有接受各类采访。

倒是在成名初期，曾经接受过《世界日报》上海站记者的采访，访谈全文后来刊载在了北平的《世界日报》上。这次访谈虽然弥足珍贵，独具价值,但确因年代久远，不易搜寻，并未受到应有的关注，至今还未有研究者加以披露。

笔者有幸找到了当年连载刊出这次访谈的报纸原文，酌加整理，转录如下：

《阮玲玉访问记》

连载于1933公司制作年4月2、3日《世界日报》

　　

阮玲玉访问记

--她最爱读林语堂编的《论语》

--演电影只为生计哪里谈到艺术

--谈到婚姻她说抱定独身主义最好

--否则婚姻应绝对自由

【上海通讯】自联华的《恋爱与义务》公映以后，阮玲玉的大名，几乎驾蝴蝶而上之，她有诱人的眉眼，动人的腰肢，健美的体格，尤其是在《野草闲花》中的阮玲玉，她的一切，简直把每一个观众的心灵，都牢牢地抓住了。

记者昨日特冒雨到头德坊四十一号去找她，将门外的电铃按了一下后，就听见里面有人出来开门，那知道开门的人，不但不是阮玲玉，而且还不是中国人，竟是一个体格魁伟的外国人。

他见记者，便撇着中国话问记者：'你找谁？'记者道：'密斯阮玲玉。'他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说着便将门关了起来。记者正在怀疑间时，陡然想起汤杰就住在这隔壁四十号，便走去问汤杰，他告诉我阮玲玉已搬到虹口余庆坊去了，于是又到余庆坊去，及到了该处，又不知门牌几号，便去问坊口的巡捕，说也奇怪，这巡捕见我问阮玲玉，竟笑容可掬的说道，我领你去，我领你去。

记者自从问路以来，看见这样热心的巡捕，真是破天荒第一次，于是他一直将记者领至阮宅门口，等她家仆妇开了门，这才慢慢走去，看他的样子，好像想与记者一同进去坐坐似的，由此看来，足见明星之引人注意，受人欢迎，确非平常人可比了。她穿着一件黑华丝葛来旗袍，丝袜，高跟皮鞋，秀发蓬松，皮肤白晳，虽然面部上有点微麻，但并不减却她的美。

尤其是她的一副媚眼，流动不息，越觉得动人。记者便问她日常的生活怎样？她说：除了拍戏以外，终日唯一的消遣，便是看书报，尤其是喜欢看最近出版林语堂的《论语》。至于星期日，则或到跳舞场去逛逛，或打高尔夫球，打麻雀不过偶而为之，外间说我最喜欢打麻雀，甚至于日以继夜，这未免过甚其辞。虽然她否认她有赌癖，但据电影界的朋友告诉我，阮玲玉喜欢打麻雀，在女明星中，确实是数一数二的。

同时当她住在头德坊时，记者常看见她在汤杰家中大雀战，好在像她们这般'闲阶级'的女星，平常打麻雀消消遣，也无伤大雅。

所以记者便拿别的话去问她，她说，她是广东人，现年二十六岁，投身电影界，至今已有六年，未入联华之先，是在大中华影片公司及长城影片公司，都是不久便关门大吉。

后来由人介绍，加入明星公司，在明星一共拍了七部影片，第一部是与黄君甫主演的《挂名的夫妻》，当时与明星公司，只订了两年合同，期满后，就没有续订，一直到联华公司成立，方由友人介绍，加入了联华。

加入联华后主演的第一部片子，也就是联华处女片《故都春梦》，截至现在，已经拍了十部片子，在这十部影片之中，她自己认为最有意识的，就是《恋爱与义务》，她并且说：《恋爱与义务》，可算是她的成名之作。记者复问她做电影的目标何在？她很坦然地说道：做电影事业的人，现在都还不是为生计，为出路，哪里谈得到研究艺术，譬如我现在，个人的生活，就完全靠他。

在目下这种经济恐慌的社会里，一个女子，要想找着这样一条出路，是很不容易的呀！记者与她的谈话谈到这里，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不过近来一般人，对于她的婚姻，很为注意，更有上海一二家小报，说她已经有了未婚夫，现在广东，是她家长作主的，阮玲玉近忽聘上海某律师为法律顾问，是与她的婚姻有关，所以记者又顺便问了她一句。

她说现在一时尚谈不到，不过她认为抱独身主义最好，否则，婚姻绝对要自由，如邵醉翁与陈玉梅，陈铿然与徐琴芳，高占非与高青萍，她们都是自由结合的，我很羡慕，我更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谈至此，风雨大作，记者乃告辞。

（三月二十九日）

　　

这次访谈记录刊载于1933年4月2、3日的《世界日报》上，从记者的落款时间来看，访谈应是1933年3月29日在上海阮玲玉家中进行的。从访谈的内容来看，轻松随意，并没有刻意在明星隐私方面加以窥探的意思。

记者与阮玲玉，似乎是在一种老朋友氛围中，侃侃而谈。从阮的话语中，可以看到，明星的生活并非时刻标新立异，大多数时间仍与常人无异；且生活的压力，仍是无时无刻存在的，有时还会远远高于常人。

虽然打麻雀（即打麻将）确可消遣一下，舒缓一下神经，但阮谈到她还喜欢看书报，尤其是林语堂的《论语》（这应当是指1932年9月创刊的《论语》半月刊）。此外，她还提到有跳交际舞、打高尔夫等业余爱好，对于刚成名不久的阮而言，生活似乎还正在展开更为健康积极的一面。无论她是否在掩饰其经常打麻雀这一事实，内心向往高层次、高品质的人生，却于不经意间流露无遗。

此外，阮在访谈中可能还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她称自己当时26岁，实际上却只有23岁。究竟出于何种原因，要撒这样的谎，恐怕还是不愿意让记者知道她在16岁时即投身电影界的缘故罢。那是一段自幼父亲早逝，母亲为人帮佣，不得不及早谋生的不堪记忆，对此记者虽没有提及，但她必得提前在心理上做好准备，要尽可能回避这段往事。

最后，阮玲玉还向记者描述了她对自由婚姻的向往，否则宁可抱定独身主义。此刻的阮玲玉，积极争取而又小心翼翼地守望着自己的人生。这是一位执意要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小女人'，而不是银幕上大红大紫的明星形象。这样的'小女人'形象，生动活现，恍若就在眼前。

在访谈中，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阮玲玉自己认为的成名作是《恋爱与义务》这部影片，而不是当时外界乃至今日影评家们所津津乐道的《故都春梦》与《野草闲花》。这部影片是根据波兰女作家华罗琛同名小说改编的，仍由'银幕情侣'阮玲玉与金焰主演。剧情梗概如下：

杨乃凡是封建家庭的小姐，和大学生李祖义相爱，但在封建礼教的压力之下，她屈服了。奉父母之命她嫁给了'世家子弟'黄大任，并有了一对儿女。后来，杨乃凡偶与李祖义相遇，两人仍没忘旧情，一起私奔了。过了一段幸福的乡间生活后，两人为生活所困只得又回到城里谋生。

阮玲玉《神女》

但社会已不接纳这两个人，李祖义找不到工作，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之下潦倒而死。从此，杨乃凡与女儿平儿过着艰苦的生活。十五年后，平儿长大了，她与一富家子弟之间产生了爱情，并得知母亲杨乃凡的身世。杨乃凡为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将平儿托给黄大任，自己投河自尽。

影片剧情不算复杂，主旨只有一个，就是青年男女追求自由恋爱，坚决摒弃世俗婚姻。男女主人公相继死去的原由，皆是为追求真正的爱情，都是为幸福的婚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连环套似的情感悲剧中，全剧体现出来的，大力彰扬的，皆是奋不顾身的爱情本身。这样的剧情与情节，可能在当年的银幕上并不怎么难得与别致，但却因获得过阮玲玉本人的首肯，注定是别具意味的。而这一独特意味，不久后将以真实版的方式，呈现给那些爱或不爱她的芸芸众生，呈现给那些懂或不懂'恋爱与义务'的男男女女。

谁也不会料到，在这次访谈之后，还不到两年时间，因为得不到自由婚姻的幸福人生，因为被社会舆论纠结得身心俱疲，阮玲玉竟以三瓶药片，结束了自己虽已璀璨却着实短暂的一生。

原来，在前男友张达民与新男友唐季珊的无休无止的纠葛中，在大小报刊铺天盖地的捕风捉影之中，阮玲玉渐渐地对生活、爱情乃至婚姻心灰意冷。拍摄完影片《国风》之后，于1935年3月8日妇女节当天半夜两点钟，在上海新闸路沁园村的住宅服安眠药自杀。当时同居男友唐季珊将她送至一所日本人开的医院，但夜间医院没有急诊，更没有医生。接着又送到一家私人医院，医院不愿收留，隔日上午10时送往大医院，抢救无效。据唐季珊称，阮生前留下了写有'人言可畏''我很对不起你，令你为我受罪'之语的两封遗书。一代影星就这样倏忽殒身，年仅25岁。

（本文选自肖伊绯/《左右手：百年中国的东西潮痕》/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