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辨析茅盾是否是第一批党员
茅盾是一个复杂的文人,说他“复杂”,是因为茅盾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与同时代其他文化人相比,茅盾的视阈显然要开阔得多。早年的茅盾,给人的感觉是他那理论家与社会活动家的精神气度。一方面,他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从事所钟爱的文学编译事业;另一方面,他又投身革命,参加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从事党的地下活动。尽管他的公开身份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一名普通职员,但另一身份则是党的一员,并曾一度担任党的秘密联络员,负责中央与地方党组织之间的联络工作。1925年“五卅”运动以后,他将主要精力公开转向直接参加实际革命活动方面,直至1927年后大革命失败与党失去联系,脱离党组织为止。关于茅盾的这段经历,以往知道的人并不多,茅盾本人也很少向外界透露,相关的史料记载更是十分有限。因此,长期以来,人们只知道茅盾是一位非党作家或党外民主人士,很少知道从建党之日起他就是一名老党员。直到晚年,茅盾在写作《回忆录》时才作了比较详细的介绍。
不过,尽管如此,学术界的研究却一直在悄然进行,相当一些“史料”,通过调查、分析而被证实。从现有记载的原始材料看,有两份档案值得注意:一份是《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记事录》,里面记录了自1921年至1924年上海地区及江浙两省党组织的一些活动情况,其中也提到了茅盾在此期间参加党组织事宜,并且还是早期上海地下党的重要领导成员之一。这份档案,是南京学者叶子铭教授于t962年在上海市委档案馆查找到的;另一份是保存在商务印书馆的《罢工案专卷》材料,里面记录了1925年商务印书馆罢工斗争的内容,其中在一份《工会交涉代表》的十三人名单中,记录有沈雁冰、郑振铎等我们现在熟悉的名字,这说明茅盾不仅直接参加了当时的罢工斗争,而且还是这个罢工委员会的重要成员之一。这份档案,是吉林长春的一位学者孙中田教授为教学需要,于上世纪50年代末从该馆的馆藏中获知的。这两份档案,虽然各自独立,但从茅盾参加早期革命活动的经历看,却有着密切的联系,至少说明茅盾的活动已从地下转为地面,从秘密转为公开这一重要变化。
不过,一些学者似乎并不满足仅有的一纸“书证”,如果从文献学或传记学的角度来看,显然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围绕这两份档案,不少学者展开了“口述历史”的“人证”调查,一些比较关键的细节也被提了出来,比如,茅盾前期参加共产主义小组的确切时间、前提与背景、与转入正式党员有无必然的因果联系、参与罢工活动在其中的主要作用,等等。
好在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一些亲历者们大都还健在,不少活生生的“史实”又被记录了下来。
先来看看茅盾本人是怎样回忆的,尽管他不大轻易向外界透露,但面对学术界的提问,还是比较谨慎地作了一些回答。1962年秋冬,叶子铭教授前往北京拜访茅盾,茅盾说:“1920年成立的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我也参加了,是李达跟我说的,我同意了。以后曾到陈独秀家里开过会。”这里,茅盾没有说出参加的确切时间。
“一大”的亲历者包惠僧在1953年的一次回忆中谈到,“当时(指1920年)上海的党员不多,只有李达、施存统、沈玄庐。陈望道、邵力子、沈雁冰还是1921年春天加入。”1962年,上海学者翟同泰访问包惠僧,包又回忆说:“雁冰正式入党在1921年一二月间,与邵力子同时,当时陈独秀已去广州,是李汉俊在上海负责,我和他(指茅盾)初次见面是在李汉俊家里开支部会时。”这里,包所说的“正式入党”是指参加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同年,翟又访问胡愈之,胡回忆说:“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前,上海有马克思主义小组、无政府主义小组等许多小组,他(指茅盾)可能参加过马克思主义小组”,胡所说的“马克思主义小组”即“共产主义小组”。
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一书里,也谈到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的经过,并证实茅盾参加过这个小组,他说1920年7月底,陈独秀同他谈组织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一事时,曾经向他表示,组织中国共产党的意向,并且已和在上海的李汉俊、李达、陈望道、沈定一、戴季陶、邵力子、施存统等谈过,他们都一致表示赞成。陈还预计沈雁冰、俞秀松等人也会很快参加。大约在八月下旬,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正式组成,组成人员包括陈独秀在内的上述六人(戴季陶除外)。沈雁冰、俞秀松等人是在小组成立以后参加的。
根据以上口述,包括茅盾本人回忆,有两点可以基本肯定:一是茅盾确实参加过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实际上也是确认其党员问题);二是参加这个小组的时间不是在成立之时,而是成立之后,即1920年8月以后不久。
后来,茅盾在晚年写作《回忆录》时明确指出他参加的时间是1921年二三月间,这同包惠僧、张国焘的回忆比较接近。而且茅盾还回忆,他是由李汉俊介绍参加这个小组的。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指出,当时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后不久,于11月初创办了一份秘密刊物,即《共产党》月刊,当时发表在这个刊物上的文章一般都是约稿,且作者也多为该小组成员。从第2号开始,一个署名“P生”的作者出现在刊物上,频频发表关于共产主义运动方面的重要述评,这个作者是谁?时隔半个多世纪,谁也说不清。20世纪70年代初,日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松井博光推测,这个作者有可能是茅盾,他假设:“如果是真的,那么至少可以说他和上海的共产党的建立有关,也可以说他早期加入共产党的可能性很大。”这是一个重要信息,但我们这里谈论的不是茅盾的党员问题,而是其参加的具体时间问题。有意思的是,上海学者姚以恩,早年在研究犹太作家肖洛姆・阿莱汉姆时,查阅相关资料,在1921年6月20日的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副刊上发现署有P生的一则关于阿莱汉姆的报道文章,这使他异常兴奋,因为,这是他发现的我国最早介绍这位犹太作家的文字。但P生是谁呢?让他困惑,经过多年寻访,始终未能弄清。最后,他想到了茅盾,因为像这类文字出自茅盾的可能性最大。当时(指上世纪20年代初),茅盾在主编《小说月报》时就一向注意介绍弱小国家和犹太民族的文学作品,P生很可能是他。1979年,姚致函茅盾予以证实,茅盾回函答复:“P生即是我。”
联系到与同一时期出现在《共产党》月刊上的“P生”,毫无疑问,这个“P生”也是茅盾。后来茅盾说,“P生”是他参加上海共产党小组为《共产党》月刊撰稿或发表译文时所用的笔名。早期的茅盾,所用笔名不多,除了雁冰等本名以及笔名“玄珠”、“佩韦”、“明心”等之外,恐怕就要算是“P生”了。“P生”的含义,有人作过解释:“P”很可能是英文Party(党)的缩写,“P生”就是“党的诞生”或“党的一员”的意思。
由上,茅盾参加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时间应在8月下旬该小组成立之后,11月份《共产党》月刊创办之前,即两者之间的1920年10月,也就是说,他是在该小组成立之后第一批新参加的成员之一。看来,这个“P生”,连当时的一些“亲历者”们也未必清楚就是茅盾啊!
那么,茅盾参加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与建党后的正式党员有无必然因果联系?回答也是肯定的。学术界一致认为,陈独秀主持成立的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实际上是担负着筹备发起组织中国共产党的任务的,因而,也被称为上海发起组。因此,关于茅盾何时加入中国共产党或何时转为正式党员,也就不难做出解释,当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时,各地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包括茅盾实际上也都是自然地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或者说,党的“一大”的13名代表所代表的当时全国50多名中共党员中,就包括了茅盾。
茅盾作为党员,从事党所领导的早期的革命活动,与其作为文化人所从事的职业有着密切联系。在当时特殊环境下,他之所以被指派担任直属中央的秘密“联络员”,是因为党中央考虑他在商务印书馆编辑《小说月报》是个很好的掩护。同样,在1925年商务印书馆所展开的一场罢工运动中,茅盾之所以被推选为13人的工会代表之一,显然也是因为考虑他在“商务”长达近10年之久的影响和作用。1977年,茅盾在答复叶子铭的信里说,“商务印书馆当时有个罢工委员会,我是其中之一。”那么,茅盾作为“其中之一”,他在其中的“作用”又是怎样?据相关人员回忆,茅盾除了直接参加集会罢工,与其他成员代表劳方与资方进行谈判交涉外,主要任务还是负责起草有关的文件、文告,如《工会章程》、《罢工联合宣言》、《复工条件》等,同时撰写稿件,对外发布消息。因为,那时出面直接与资方签约的是郑振铎。由此可以看出,茅盾的“作用”,其本质还是文化人的作用。尽管后来他曾在《几句旧话》一文里这样说过:“1926年元旦我上了醒狮轮船以后,我和文学的‘职业关系’就此割断。”但他并未因此放下手中之笔,仍然以“笔”为武器,这在他随后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并主编《政治周报》、1927年4月奉党中央之命赴武汉主编《汉口民国日报》等就可以看得出来。革命者的茅盾,文化人的品质。
(作者单位:福建省邵武市档案局35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