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大陆漂移(三)

二、

现代主义小说从一战结束以后萌发，到二战结束以后的衰微，前后持续了几十年。在此之后，文学的重心一下子转移到了美洲大陆。1930年，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就说，“为什么我获得了诺贝尔奖？因为１９３０年的美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所以我获奖了”。

美洲大陆分成两部分，南美和北美，或者说北美和拉美。北美主要是加拿大和美国。其中美国的作家在二战以后，出现了特别蓬勃的力量，像作家海明威、福克纳、索尔．贝娄、佛尔贝罗、纳博科夫等等，都是一流的。确实，１９３０年，尤其是二战以后，美国更强大了，所以文学的重心就转移到了美国，因为二战把欧洲文化整个摧毁得差不多了，连城市建筑都摧毁得差不多了，所以文学的重心，自然地转移到了有着勃勃生机的美洲大陆。一时间，４０年代以后，美国文学流派纷呈，犹太人文学、黑人文学、后现代主义小说、女性主义小说和黑色幽默小说等等，还有６０年代以后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使美洲文学成为了世界文学的重心，大量好的作家出现，反过来引领了人类文学的主潮。

我罗列这个长长的名单：福克纳、海明威、纳博科夫，后现代的作家群：约翰．巴斯、唐．巴塞尔姆、威廉．加迪斯、唐．德里罗、托玛斯．品钦等，黑色幽默派：约瑟夫．海勒和冯内古特，还有知识分子精神分析型作家索尔．贝娄和约翰．厄普代克，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和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弗和富恩特斯，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２０世纪到今天最为值得注意的美洲作家。

福克纳的长篇小说特别多，一共有１９部，我就推荐他的一个，《我弥留之际》，这个长篇小说非常短，中文大约１０多万字。这部小说用第一人称，好多个人分头一段一段叙述。故事讲述有一个农夫的妻子死掉了，他们一家人要把她的尸体，拉到另外一个地方埋葬，这整个过程是一个巨大的灾难，其中遇到了洪水，遇到了尸体发臭的问题，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是关于美国南方和人类生活的一个寓言。这个作品非常棒，《我弥留之际》棒极了。他的小说，有１５部长篇小说都是关于美国南方他虚构的一个县的，所以，可以把他这１５部长篇小说，看成是一部更大的有着１５个章节的巨型小说。这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总是和神话、寓言等人类文化原型有关，这也是小说得以存续的原因。 海明威，大家很了解，他的短篇小说是一流的，可以反复阅读，可以通过学习海明威掌握短篇小说的省略技巧和控制力。但是，他的１０多部长篇小说基本不成功。不过，我特别喜欢他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这是他关于自己青年时代在巴黎混的时候的一部长篇，他写了很多艺术家在巴黎瞎混，那部小说的语调和不知道应该走向哪里的迷茫感我最喜欢。后来他有很多长篇小说都不好，比如他有一部小说《伊甸园》，写他自己的爱情生活，小说跟他的生活特别近，但是都不如《太阳照常升起》那种青春迷茫的感觉。当然，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是他最好的作品。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里的清澈和简约，一直会是小说最为需要坚持的东西。

还有犹太作家索尔．贝娄，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奥吉．玛奇历险记》，河北教育出版社出过他一套全集１４卷，这个长篇有两卷长。这个小说有趣极了，是新流浪汉小说。奥吉．玛奇是一个犹太小孩，他居住在芝加哥，从十几岁开始

一直经历各种事情，爱情、死亡、流浪等等，主人公在现代美国社会中到处乱跑，见识各种各样的人，是一种新的流浪汉小说。索尔．贝娄的知识极其渊博，他把犹太人的文化，美国芝加哥的当地文化都写出来了。要了解美国的复杂，一定要看他的东西。他的其他好的小说还有《赫索格》、《哀伤更致命》、《院长的十二月》、《拉维尔斯坦》等，都是关于美国当代犹太人知识分子处境的，几乎部部都好。探索知识分子这个人类最为骚动和敏感不安的群体，是小说未来的一个任务。

还有一个美国作家是纳博科夫，他是俄罗斯裔人，后来流亡到了美国，最后死在了瑞士。这是美国二战之后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他一共写了１９多部长篇小说，和几十篇短篇小说，早期用俄文写作，后来用英语写作了。他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就是跟妻子一块儿捉蝴蝶。他的小说有一部代表作《洛丽塔》，这个大家都知道，讲述美国中年男人勾引一个未成年的少女的故事的。但是这不是他最好的小说，他的杰作是《微暗的火》，是由一个长诗加复杂的注释构成的。这个小说非常复杂，既是一本关于小说的小说，又是一个注释读物，因为这个作品，他也算是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一个代表人物。

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的代表作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被称为是黑色幽默小说流派的代表作。这个小说是描绘二战的，里面有一个定律：你要证明你有病，你疯了，你就可以不要继续打仗，可以退役，但是你为了证明你疯了，你必须要写出一个申请，而你能写出这个申请，你就没有疯，所以，你必须继续服役——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悖反逻辑。这个小说，是二战以后一部少见的小说杰作。他的小说还有《上帝知道》、《最后一幕》等长篇小说。另外，被称之为黑色幽默文学流派的美国作家还有冯尼古特，也是应该全面阅读的一个作家。用黑色的沉重幽默，和噩梦化的景象来处理生活，是未来小说的一个巨大功能。

当代美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叫托马斯．品钦，这个作家是所谓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万有引力之虹》。这个作家，他的家族是美国一个发明武器的大家族，他们家族控制着美国一家大武器公司的不少股份，他很有钱，所以不靠写作吃饭。他很低调，从来不把自己的照片拿去发表。他今年已经60多岁，一共写了五个长篇，早期的还有长篇小说《葡萄园》。１９９８年，他出过一篇长篇《梅森和迪克森》，讲两个测量员，当年如何测量美国南北州界的一条线——“梅森和迪克森”线的故事。这个作家，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作家，他主要观点是“熵的世界观”。什么是熵的世界观？就是有些物理学家觉得，人类社会目前正在缓慢走向寂灭。你看，我们身边无穷无尽的电子商品，无穷尽的垃圾，无穷无尽的信息，都在通过压缩然后传递出去，人类因为消费的无止境，有着大量的生产可是却正在毁灭地球。有一次我到珠三角一些城市采访，我看到一个巨大的垃圾厂，全是电视机，全是电子软件，我完全傻掉了，没见过这么多，几公里全是那东西，你完全被这种景象所震撼了。托马斯．品钦，他的文学和世界观也是这样，人们慢慢走向一种寂灭，他的另外的一部代表作是长篇小说《V》，由译林出版社前年出版的，可以找到，最好看一看。熵的世界观是值得注意的一种世界观，它肯定在继续扩大它在未来小说中的阴影。后现代派作家除了这个托马斯．品钦，还有唐．德里罗《白色噪音》、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威廉．加迪斯的《识别》和《小大亨》和约翰．巴斯的《烟草经纪人》，都是值得认真拜读和研究的后现代小说。

约翰．厄普代克是二战以后美国最优秀的作家，也是当代最好的作家，他的代表作就是《兔子跑吧》四部曲，《兔子跑吧》、《兔子回来了》、《兔子死了》、

《兔子死了》，一共四本，60年、70年、80年、90年一年一本，２０００年，他写了这个系列最后一个小说，是个中篇小说，叫做《兔子死后被怀念》讲的是“兔子”死了以后，大家怀念兔子。约翰．厄普代克已经写出了３０多个长篇，２００多个短篇小说，大都是对他的家乡宾西法尼亚州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描绘。此外，他还写了大量的书评和诗歌，是美国当代最有影响的主流知识分子。不过，他没有过激的政治态度，是他无法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青睐的主要原因。有一次，美国作家协会开大会，别的作家都在猛烈抨击美国政府，轮到约翰．厄普代克发言的时候，他想了想，说，“我觉得美国的联邦快递挺棒的，我想买什么书，他们很快就给我送来了，他们的效率很高。”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约翰．厄普代克是一个很好的长篇和短篇小说作家，早年他学习过绘画，因此可以看出来他的文字如同非常细致，精微，散漫。但是，他的不少长篇作品写得太松了，结构有些臃肿，叙述有些过于凌乱。不过，用现实主义的精巧笔法描绘生活的具体而微，是未来小说的看家功夫之一。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目前最有影响的女作家，她的书翻译成中文的有８种，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她的新长篇《盲刺客》，写加拿大一个家族史，这个小说值得看一看，有很多结构上的变化，有很多拼贴式的写法。她的写作有很多后现代主义的色彩，她的视野相当的开阔，译林出版社推出了她的新作《羚羊和山鸡》，就是一部关于未来人类生存环境遭到了破坏之后的想象。未来小说，必将承载知识分子发出的各种警告这个使命。加拿大的另外一个女作家爱丽斯．芒罗的短篇小说成就很高，值得注意。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是最近一百年来少数杰出的短篇小说作家之一，他写的小说全是短篇小说，他属于那种“作家中的作家”，多年来，我碰到的中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当代很多先锋派作家，受他的影响都很大。他的代表作是一个小说集，叫《小径分杈的花园》，或者叫《交叉小径花园》，博尔赫斯和卡夫卡一样奇特，他的小说是关于时间的小说，时间是他小说真正的主人公，而各种知识谱系和知识的边角料，都是他写作的源泉。他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拉丁美洲作家，幻想和对时间的文学测量，玄学和知识的古怪联姻，是未来小说生命力的保证。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作者，这本书，在座的很多朋友，应该都看过，这是一本关于２００年拉丁美洲历史的隐喻，或者说是关于人类的一个隐喻，而且，它特别好看，甚至有点像一个通俗作家写的。评论家认为它是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但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不承认，他说，我写的东西完全是拉丁美洲本来就有的，所有的东西都有，根本没有魔幻现实主义，有的只是独特的拉丁美洲的现实主义。他的另外的小说杰作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族长的没落》，以及刚刚出版的小说《八月的故事》，描绘了一个老年诗人对自己一生风流韵事的回忆，和一个少女的奇特恋情。这部小说也是他受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的启发写下的。最近他患了癌症，在美国治疗，同时在写一个三卷本的回忆录，今年已经出版了第一卷十分畅销。神话和魔幻绝对是小说的根基和飞翔的翅膀。

巴尔加斯．略萨，一个结构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他的长篇小说有接近２０部，其中最好的是《酒吧长谈》和《城市与狗》、《绿房子》等。这个作家是我大学时代特别喜欢的作家，我向他学习了最初的关于长篇小说结构的技巧。不过，这个作家因为其作品过于清晰和结构的机械性，缺乏了深度，后来被我渐渐地疏离了。但是，对现实的无情批判是小说无法推卸的责任和包袱。

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是现在在世的西班牙语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有２０多部，是一个多产作家。他的大部分小说都可以归入《时间的年龄》这样一个总体的题目，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大作家。代表作是长篇小说《阿卡特米奥．克鲁斯之死》。阿卡特米奥．克鲁斯是墨西哥革命之后一个大商人，这部小说用他去世之前的一个个回忆，一气呵成，从死之前一直回溯到了产生他生命的精子如何进入他母亲的子宫，是倒叙意识流，又是批判现实主义的变种，一部不折不扣的杰作。他的另外一部代表作《我们的土地》可惜没有中文译本。他的小说展现了未来小说驳杂的结构可能性和庞杂的文化、神话以及传说结合的巨大魅力。

当时间的钟摆和文学的潮流摆到了美洲大陆的时候，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小说发展的趋向，就非常明显了。上述不少作家，有的被那些喜欢贴标签的评论家，贴上了后现代主义的标签，有的则被贴上了黑色幽默小说、玄学派小说等。一般而论，后现代主义就是用拼贴、用游戏化、解构和取消深度，并且重新结构已经有的东西为主要特点。在某种意义上，后现代主义小说既是反现代主义的，也是超越现代主义的，或者说，是现代主义的一个延续，关于这个观点，目前理论界有很多不同的争论。但是，无论是什么主义，对于小说家来说，如何真切地描绘出自己所感受的时代和人类生活特质，才是最为重要的。这是我谈到的的美洲的十多美洲作家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