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的伤疤以及其它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怀着极大的热情,在积满尘埃的故事中,寻找伤疤。这或许源于我在偶然中抱有这样一种信念: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个人,如果没有伤疤,那就不可能清晰界定其存在的边界。沿探寻之路与各种各样的伤疤邂逅,我试图抵达伤疤的本质所在。与形形色色的伤疤遭遇并不艰难。比如,眼前桌子上的地球仪就可遭遇地球上“最大的伤疤”——东非大裂谷,它从非洲之角一直延伸到坦桑尼亚境内,据说最深处达2000公里,人们推测,这道伤疤最终将变成海洋。而在最抽象最不具有形体的事物当中,在虚空中,在神的身上,也可发现伤疤的存在。伤疤无处不在。但伤疤是否就是存在的印记?
现在回想起来,最初激发我寻找伤疤的,乃是一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那是一个永恒的回乡之旅的故事。主人公是著名的英雄奥德修斯,另一种译法则称之为尤利西斯。有一位文学大师曾就以后者为标题撰写了一部闻名遐迩的小说,不过它只是花大量的笔墨不厌其烦的提到几个小人物十几个小时中日常猥琐细节。伤疤也许存在于其中,但比起神话故事中的奥德修斯,它远没有后者那般直接、明了,它即便抵达了深处但远不像后者,轻易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仿佛现代关于伤疤的叙述,如一道无中生有的意识流,容易被轻轻抹去。
鉴于此,还是来追寻一下英雄奥德修斯的伤疤吧!我相信那伤疤可以给我们足够的启示。正如佛教典籍里所说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我相信经由那存在于奥德修斯身上的伤疤,可以洞照出其他千万伤疤的秘密。我也相信,奥德修斯身上遗留下来的伤疤,不仅是其返乡的关键,也是每一个流落他乡者回返故乡的方向。从那个也许虚构但伟大的名字中,从隐藏于其中的伤疤,或许我们正踏上一条上溯源头的道路。
奥德修斯回到故乡伊塔刻时,雅典娜女神为他易容改状,使原本英俊威武的奥德修斯变得又老又矮又瘦。这样,人们就不能从外表上来判别他是不是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奥德修斯,也不能判断他是否就是伊塔刻的国王奥德修斯。但奥德修斯自有证明自己就是奥德修斯的办法。对外乡人,奥德修斯用故事确证自己的身份;而对父老乡亲,奥德修斯用自己的伤疤。他惟有通过童年的伤疤,惟有通过不断出示,才能在众人面前确证自己的身份。童年时代野猪锋利的牙齿在奥德修斯右膝上留下伤疤,就是奥德修斯的身份证明,就是他存在的全部合法性。它可以说明他是伊塔刻的财产、宫殿的合法所有者。无论奥德修斯走到哪里,他都会把伤疤带到哪里。容颜、相状、甚至声音都可以改变,但伤疤不会改变。在那场复仇的预谋当中,奥德修斯正是通过伤疤识别忠诚者。
当然,奥德修斯并非针对所有的人都必须出示自己的伤疤来验明正身。“我用一双手,认住了你!”老女仆触摸到奥德修斯的伤疤时,满怀欣喜地叫了出来。对于牧牛人和牧猪人,奥德修斯也是通过伤疤证实自己就是奥德修斯。奥德修斯的父亲也通过他童年的伤疤辨别出了易容的奥德修斯。不过,奥德修斯要让妻子珀涅罗珀相信自己就是奥德修斯,必须说出他们婚床的特征,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约定——那橄榄树干雕刻成的婚床,任何人也无法移开。这婚床,就是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爱情的秘密。对于自己的敌人,他则无须出示伤疤,而必须出示智慧和力量,以证明他就是伊刻德的国王——奥德修斯。最为例外的是奥德修斯的老狗,它无须伤疤也无须婚床,径直就辨别出了它的主人。
如果伤疤即是身份见证,那么,为什么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中以及他在还乡之旅上留下的伤疤不能在父老乡面前证明他自己?伤疤的本质是什么?疼痛的记忆。而且这种疼痛的
记忆惟有在唤醒他人的同时,它才可以成为确认身份的证据,从而获得认同。一种伤疤如果不能唤醒他人对这一伤疤的记忆,那么这一伤疤恐怕也就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因此,对于奥德修斯来说,特洛伊战争所留下的伤疤以及在还乡之旅途上留下的伤疤,所有那些关于荣耀、苦难和孤独的记忆,并不能在他的故乡证明他的身份。在故乡,永远只能通过童年的伤疤来确认自己,只有通过那不可磨灭的伤疤唤醒人们对他的记忆。当奥德修斯必须在人们面前确证自己的身份时,必须挽起裤腿。
在另一则故事当中,我们主人公则必须脱下衣服。金庸的《侠客行》中专门有一章名为“伤疤”。主人公石破天竟然对自己身上的伤疤——无论是爱情咬下的伤疤,还是惩罚刻下的伤疤——一无所知。对于石破天来说,他又如何可以凭借伤疤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如果伤疤也可以伪造的话,可以模仿的话,那么伤疤又如何成为一个人确证身份的证据?伤疤可以是本质么?石破天自幼被其养母称为“狗杂种”,而且他还一再坚持“我原本就是狗杂种”,看来身份的认同,亦并非如神话中的奥德修斯,单单凭借伤疤就可获得。最大的问题依然是,如果伤疤可以凭空捏造,那么伤疤就无法成为个体身份认同的本质证明。为此,回过头来看金庸的《侠客行》,倒有一种悲愁之感。金大侠在追问“我是谁”时,只好用一个“狗杂种”来解决这个折腾人类几千年的哲学问题。犹如那个“我”从一生下来,就必须打入地狱,就活该受诅咒。不管怎样,当伤疤可以伪造,身份的确认就麻烦多了。在《天龙八部》中,如果虚竹屁股上的戒点疤痕是伪造的,叶二娘在大庭广众之下断定虚竹就是她失去的二十几年的儿子还成立吗?
不过,有人不吝以伪造、虚构或是杜撰出伤疤来隐瞒某种真相,企图达到鱼龙混杂,倒从相反的角度说明,那真实的伤疤,诚就是身份认证的标志。它同样抵达伤疤的本质居所。伤疤的本来含义,就是由于新的结缔组织取代了受伤的组织而在皮肤上或内部器官中留下的伤痕,它的比喻义即曾经受到的创痛和挫折伤。伤疤既意味着过去的伤痕,同时它是对伤口的克服,它治疗和恢复,是一种对伤痛取得的胜利,是生命遭受的一次不寻常的历程。疤通常隐匿于衣服之后,通常处于遮蔽之中。伤疤是一种隐私,一种藏于表面之上的秘密,一种烙于个体身体之上的疼痛记忆,一种经验,一种教训。
之于我们,凭借什么样的伤疤,才能确证我们的身份?我们的童年,又究竟留下了什么永恒的、不可磨灭的伤疤?谁——哪些人会记得我们童年的伤疤?哪些人会通过这童年的伤疤,无论我们的外形如何改变,都能一经这伤疤就毫不费力地认出我们来?——但真正的问题是,我们有伤疤吗?我们有童年的伤疤吗?如果我们有伤疤,我们看得见我们的伤疤?是否,还在一种无形的伤疤?一种仅凭凡胎肉眼看不见的伤疤?而又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看见那无形的伤疤?灵魂的伤疤是什么形状?爱的伤疤又是什么样子?道德的伤疤,信仰的伤疤,旗帜的伤疤,历史的伤疤,等等,它们各具什么样的相状?我们是否拥有那能让自己信服的各种伤疤的答案?
道德也有伤疤?有的,道德也有。据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全世界大约有1.38亿妇女被施行了阴蒂环切手术。尽管这种陋习遭到包括非洲领导人和专家在内的各界人士的反对,但要彻底革除它仍需付出相当的努力。这就是道德伤疤的明证。中国历史上妇女因裹脚而形成的畸形的脚,既是道德的伤疤,也是历史和美之伤疤。梵•高自残的耳朵是艺术的伤疤,被火车碾碎的头颅是诗歌的伤疤,圆明园遗址、南京大屠杀遗留下来的万人坑、欧洲的奥斯威辛集中营,这些则既是历史的伤疤,也是人性伤疤的见证。即便无形的伤疤,也无处不在。这些无形的伤疤当中,它们也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世界的表面以某种形式表征出
来,只要我们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去看,我们就会看到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存在有着一种悖离和乖谬,它既引发痛苦的记忆,又激发出愤慨和激昂。它见证生命是疼的,人是疼的。伤疤,既是世界苦难的见证,也是对这苦难世界的嘲弄。
众多的伤疤当中,该是爱之伤疤最为动人心魄。爱的伤疤究竟是什么相状?如果语词无法将之抵达,那么让我们不妨借用神话吧——隐喻和象征将是接近伤疤的途径。这则神话故事的主人公是爱神阿佛洛狄忒。说是有一天,爱神阿佛洛狄忒听说自己的情人生病了,于是满怀忧愁,踏着黄昏匆匆跑去看望情人。她跑着跑着,跑掉了鞋子,被路上的玫瑰刺扎破了脚。血流了下来,染红了玫瑰。从此玫瑰也就成为了爱情的象征。追随这则故事,我倒更倾向于认定,玫瑰即是爱之伤疤。因为,它关乎着那种疼痛而又刻骨铭心的记忆。
神话从来就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神话映照的正是人之现实。以神话开始,到现实结束。不过,我倒乐意把下面的事实视为一种神话。我倾向于神话既是起点也是终点。
四月份,也即八个月前的某个时刻,用google引擎搜索“伤疤”结果:共约有39,600项查询结果,搜索用时0.23秒。搜索scar结果,则共约有982,000项查询结果,搜索用时0.16秒。八个月后的某一个时刻,用google引擎搜索,用时0.09秒,简体中文可以找到59,600项关于伤疤记录,用时0.14秒加上繁体中文得到的伤疤记录是64,700项。用英文搜索SCAR的话,用时0.07秒就可找到1,380,000项记录。至于其他语言的伤疤记录,毫无疑问也是数以万计。也许在另一个时刻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刚刚发生的那一刻所透露的消息,至少表明,我们骨子里有知命乐天的倾向,以至不太在意伤疤,以至伤疤一词的使用频率如此之低。但也可以这样解释:我们倾向于遗忘伤疤,或者,我们倾向于既无视伤疤的存在,也无视存在的伤疤。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们的文学被冠之以“伤痕文学”之名,不过诸如此类的伤疤,如今看来似乎被蓄意遗忘,有一些伤疤离我们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年轻的人们,触摸不到那种疼彻心骨的伤疤。
无论我们是否注视伤疤,伤疤的无处不在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条山脉,一条河流,一个帝国,一粒沙子,它们的身上都存在着伤疤。我们的生命过于短暂,无力穷尽那无限存在的伤疤。一些伤疤,比如时间的伤疤,月光的伤疤,数字一和○的伤疤,都过于神秘而使我们无法窥其玄奥。而另外有一些伤疤,虽然耳濡目染但因我们的熟视无睹,而变得仿佛不存在。
伤疤并不因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也许,当从一则故事中抹去滞留于伤疤之上的灰尘,我们就会发现,无论经历多久,从奥德修斯到此在的一瞬,每一道伤疤都是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