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悲剧角度解读沈从文
美丽总是使人忧愁
——从悲剧角度解读沈从文小说
提到沈从文先生的小说,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小说中那特有的湘西风采。那里有着原始的淳朴的民风,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加上古风古色的建筑和风光秀丽的山水,充满了“桃花源”式的和平、宁静与优美,弥漫着一种乡村的温馨的牧歌情调,是一个令人无限向往的神奇之地,给读者带来精神上美的享受。这个湘西世界的描摹者, 以他玲珑剔透的笔向都市里的人们娓娓讲述着偏远边地上生活着的人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怨愁。浪漫和严肃、美丽与残忍, 两极之间的张力在叙事的空间里有机地融合, 描绘出了一幅幅绵长的湘西生活的风情画卷。这个不为人知的、陌生的湘西世界, 寄托着作者全部的理想与热情, 寄托着作者想要达到至善、至美、至纯、至真的新的乌托邦的梦想。
然而沈从文先生也曾说过:“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犊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 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1]这样看来,沈从文小说并非只有陶渊明式的闲适恬淡, 更有屈原《九歌》式的凄艳幽渺。概括来说,沈从文的小说风格以恬淡明丽为其表, 以悲悯热烈为其里, 这种“表里不一”构成了一种极大的张力和冲击力, 悲剧的不可避免性增加了湘西世界的美丽, 而美丽的不复存在又加重了小说的悲剧意味, 二者在相互制约中强化了各自的力量, 更强化了作品的感染力。
美丽的背后隐伏着伤痛
沈从文的小说创作, 从题材上大致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以湘西为题材的创作, 一类是以都市为题材的创作。前者突显了生命的本性, 从深层意义上传达出更具感染力的真实情感, 体现了作者对人生命的关怀和怜悯; 后者更显其批判目的。沈从文以“乡下人”自居, 以湘西和都会为两极构建了一个独特而完整的艺术世界, 而“湘西世界”是沈从文展示人生境界最集中的概括。[3]
从悲剧角度解读沈从文小说,我们要知道沈从文先生那些看似美好、美丽甚
至略带神话色彩的故事为什么充满了悲剧的味道?沈从文小说中是如何体现出这些悲剧色彩的?从悲剧角度解读沈从文小说,我们要能够从那些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中,读出那些作者故事背后所隐藏的热情和隐伏的悲痛。这些悲剧在乡土地上散发出淡淡的哀愁, 略带忧伤、凝泪微笑, 浸染着绝望中的希望,并非奇特, 甚至于显得过于平淡了一些。但表面上的平淡掩盖不了内心的真诚。
湘西是沈从文按理想化原则建立起来的小庙, 是他流连忘返的世外桃源, 虽然他也明白湘西是“抽象的过去”, 但他却从湘西世界中发掘出支撑他艺术世界的支点, 那就是供奉在庙里的生命之神。“我是一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 却只信仰‘生命’。”正是源于他对生命的信仰, 才让我们透过其诗化、散文化的语言, 不光看到了牧歌式的田园, 更体味到了那隐藏在宁谧、平静的画面背后的、淡淡的悲凉。这凄凉来源于那些活泼的生命以及他们在现实中表现出的脆弱和无力。他们被无形的力量支配着, 向往一切简单和美好, 却无奈其不可得:愈是努力, 愈是美好, 愈是悲凉。[2]
在小说中, 沈从文常常以恬淡的语调渲染出最美的田园牧歌, 而往往又以那不动声色的无常之手, 使一切美丽转瞬消失。他往往用一篇小说的三分之二编织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 然后又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里交代这种美无法实现的结局。总有回头望去物是人非的感觉, 构成了一种特殊悲剧美学风格。《三三》中的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地长大”, 从小就和母亲享受着那座碾坊, 沐浴在自然中, 快乐地生活:捉蝈蝈、煨栗子、吹芦管, 在那份恬然自足的生活里, 一举一动, 一言一笑之间都流淌着生命的活力, 这活力辐射到周围的人世上, 形成一个生机盎然的生命圈。《边城》中的翠翠即如此, 连名字都取自那满山翠绿的竹篁, 故事没有那么多曲折离奇的情节, 也没有太过复杂的构思。《三三》和《边城》, 都会让人感觉整篇在描述一个世外桃源, 在不断展示独特的美景、纯朴的人情和纯洁善良的人。然而, 在结尾处, 作者给了读者一个并不圆满的结局, 让人有种意犹未尽的失落。正是这种不圆满的结局与无限的失落使得沈从文小说中充满了悲剧的味道。
沈从文先生关于《边城》说过这么几句话:“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4]本来,这似乎是个容易圆满起来的故事,翠翠和二老彼此喜
欢,如果一开始就直接表达出来了,好像没有谁会反对;但偏偏是,两人的心思,要经过许多的环节和曲折才流露出来,这中间,就牵连进许多的人与事。老船夫最为操心,反被认为为人弯弯曲曲;大佬因为跟二老用唱歌的方式竞争无望,就离家跟船走了,名字取老天保佑意思的他却失事而死;哥哥死了,二老的歌也不唱了,翠翠只在梦里朦朦胧胧听过一回,第二天要真真实实地听,却没等来。因不凑巧而误会,结疙瘩,结果只好是悲剧。在众多关于《边城》的评论中,刘西渭(李健吾)的文章里有这么一段:“作者的人物虽说全部良善,本身却含有悲剧的成分。唯其良善,我们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这种悲哀,不仅仅由于情节的演进,而是自来带在人物的气质里的。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这几乎是自然一个永久的原则:悲哀。
[5]”这些正说明了沈从文小说中为什么充满了悲剧的意味。
美的悲剧与悲剧的美
所谓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给别人看。而沈从文的小说中,美丽的故事、美好的一切是没有被作者撕裂的,所以说,沈从文小说里的悲剧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也可以说成,沈从文的小说故事充满了悲剧的意味。而这种悲剧,我们也可以将其定义为“沈从文式的悲剧”。读沈从文的小说,我们已经读出了作者所讲述的故事中的悲剧的意味。那么,作者在其作品中又是如何表现其“沈从文式的悲剧”的呢?
沈从文在构成其悲剧的许多作品中, 使用大量的笔墨, 集中地描绘了美与美的冲突。无论是个体生命内部还是个体生命之间美的相互碰撞、纠结直至毁灭, 都体现出了美的情愫、美的意蕴、美的追求, 并在美的悲剧中张扬健康、自然、优美的人情人性, 谱写出了一曲曲美的挽歌。《边城》里, 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了老船夫的孙女翠翠, 翠翠却只爱二老傩送, 大老失望之余随船出行遇难而死, 二老因为哥哥的死和其他琐细原因也下桃源去了, 只有翠翠姑娘守着渡船执着地盼着情人归来。在这里, 傩送并非不爱翠翠, 可他还是放弃了, 只是因为他割舍不下手足亲情, 在他看来大老是因翠翠而死的, “那死去的人, 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 镶嵌到父子心中”, 使两人“对于老船夫的意思, 俨然不明白似的, 一同把日了打发下去”。亲情与爱情都是个体生命所要追求的东西, 可是手足之痛横亘于爱情之前, 二老一下便陷入了两难境地, 无法做出选择。正因其无法选择, 才使淳
朴的人情美与人性美焕发出了光辉, 使悲哀只变成了那么一脉细细的愁情, 而悲剧则如一个凝泪的微笑般动人, 这种悲剧的美便造成了美的悲剧。[6]同样, 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 男主人公豹子陷入了守信与守时的两难境地。到了约会时间还没有找到答应要送给爱人的礼物, 不带礼物去赴约是失信, 找到礼物再去赴约则是失时, 最后为了守信而失时, 酿成了爱情悲剧。
在个体生命内部所追求的两种美的悲剧冲突里, 作者热情颂扬了男女主人公对坚贞爱情的纯洁信仰。基于作者爱与美的创作观, 走进沈从文笔下的人物都是经过严格过滤、提纯出来的人物, 这些人物分别代表了不同类型的真善美。《边城》里的老船夫代表着乡下人的愚鲁热诚, 大老天保继承了父亲的正直豪爽, “弄得好, 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 弄不好, 亲舅舅也必一是一, 二是二”, 翠翠则是一个美丽天真的少女, 心地纯净得透明。此外船总顺顺, 二老、杨马兵等都是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自然人, 显示出优美自然的人性。沈从文基本上是一个沉醉于诗情的作家, 当许多人都致力于描绘历史运动和人生苦难之类具体明确的社会现象的时候, 他却在那里费劲地企图表现个人的一种情绪。但正是这种情绪的表现体现出一种特有的美, 而诗意的沉醉则表现出了湘西人民质朴的美。然而, 并不是任意的两种美都能完满地给合在一起, 当这些独立的生命个体被亲情、爱情、友情联系起来的时候, 美与美的摩擦与不协调就可以看出来了。而这种不协调景象的描述同时还体现了沈从文创作中的矛盾性, 这种矛盾性可以从他自己的生活过程、从他的阅历与生平中得到说明。老船夫典型的乡下人式的狡猾引起船总一家人的不愉快, 天保向翠翠求婚的失败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美向另一种美的靠拢, 但是却无法协调, 翠翠欣赏的是多情的二老。这一系列美与美的冲突导致大老的意外死亡, 从而引起了翠翠与二老之间的爱情悲剧。此外, 如果《三三》中那个来乡下养病的青年也可以被界定为美的话, 那么《三三》的悲剧则在于生死拉开了两个生命个体之间的距离。在我国传统悲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 靠创设出“化蝶”这场戏使得悲剧归结为大团圆的喜剧, 但这种喜剧却总让人感到一种欲言又止的不满足。在一泓清澈的溪流边, 三三面对隔开生死的界限却只是“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 却数不出。”爱情就像一个还没来得及成形便被粉碎了的模糊而绮丽的梦, 倏忽之间就轻轻地绷断了, 剩下的只有淡淡的惘然与哀愁, 这种惘然与哀愁便构成了美与美之间的不协调。然而, 这种美的
不协调不仅仅是艺术作品中所描述出来的不协调, 同时也隐隐地透露出沈从文自身的矛盾心境。如果说, 这种不协调只不过是他小说美的一种特意的构造, 还不足完全说明他的创作中所包含的矛盾的话; 那么, 他对湘西人民生活情景的描述则把这种矛盾全都体现了出来。他的大部分笔墨都是用在渲染湘西人民的朴素风情上面的, 可他也有不少的篇章, 都或明或暗地在那里挑剔湘西社会的隐患和烂疮, 它们和那些优美的牧歌图画常常形成那样尖锐的对比, 你简直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算是代表了沈从文的真心。但他的这种矛盾性, 对他小说艺术的悲剧美并没有造成损害, 个体生命与群体社会的冲突即群体社会对个体生命的压抑反而更清晰地表现了出来。
从悲剧角度解读沈从文小说,我们透过作者表面上所描绘的田园牧歌,读出了小说故事背后所体现出来的深深的哀怨,充满了悲剧色彩。而这样的悲剧是“沈从文式的悲剧”,在乡土地上散发出淡淡的哀愁, 略带忧伤、凝泪微笑, 浸染着绝望中的希望,并非奇特, 甚至于显得过于平淡了一些。但表面上的平淡掩盖不了内心的真诚,内心的真诚实则有着深深的哀怨。沈从文先生创作《边城》时曾说过,他创作的目的,不是为着描绘一幅与现实隔绝的世外桃源图,而是要表现一种“人生形式”,并在这人生形式中,注入自己在三十多年的人生旅途中所体验到的人生“哀乐”。而悲剧往往更具震撼力,更能表现出作者的那种“人生形式”,更能体现出作者人生中体验到的“哀乐”。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