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女作家朱天心:台湾,请听我说
朱西宁(1926—1998),原名朱青海,当代作家,祖籍山东省临朐县。从他父辈起,即落户宿迁,定居宿城镇。抗日战争胜利后,进入杭州国立艺专深造。后投笔从戎,参加国民党军队,1949年随军去台湾,先后任陆军上尉、上校参谋等职。自幼爱好文学,虽身在军旅,却能坚持写作,因而成为台湾军旅中出名的作家。当时,他和段彩华、司马中原被誉为台湾陆军中有名的“凤山三剑客”,是台湾文坛上蜚声海内外的著名作家。
刘慕沙,朱西宁之妻,朱天心之母,日本文学翻译名家。育有三女: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均在文学上有成。其中朱天文、朱天心亦为台湾重要当代作家,朱氏一家在台湾文坛有不可替换的独特地位。为此,台北希代出版有限公司为他家出版一本书,名为《小说家族》。
朱天心,本文口述者。1958年3月12日出生于台湾省高雄县凤山市,原籍山东临朐,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朱西宁之女。
1962年,板桥妇联一村558号前院,朱西宁37岁,与妻子刘慕沙合影。前排为朱天文、朱天心(4岁)、朱天衣三姊妹。(印刻出版社 提供)
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无法叫作家乡
来台湾已经二十三年了,终于,父亲想搬出眷村。
1972年,我初二时,父亲决定在景美辛亥路买房子,搬离内湖一村。我想,他可能有种淡淡的哀伤,或许是个小小的喟叹,从此觉得:“啊!我要在这个地方终老。”买房子也就意味着回不去了。
那时候眷村房子太小、太小了,每一户都要加盖,不然不可能生活;而就算加盖了,整间房子连厨房、客厅、浴室……加起来也不到十坪(1坪约3.3平米)。
冬天下雨时,衣服没有干,客厅滴滴答答地晾满衣服。还记得小时候卧室里放下了双层小床,姐姐(天文)睡上铺,我和妹妹(天衣)睡下铺。剩下的空间,只放得下一张书桌,姐姐是用功的,书桌给她用,当时我好高兴,因为没有书桌,就可以不用读书。
我记得,姐姐睡觉还要踩在书桌上才能上得去。我们家门前没有院子,但有很多小孩在玩,有些无聊的小孩就会大叫“喔,看到了,看到了,内裤是白色的。”处女座的姐姐就会非常生气。
也许妈妈不希望以后女儿们所有的少女回忆是如此凄惨暗淡,他们开始到处看房子,而我们也还没有大到可以参与意见的时候,所以搬家对我而言,那是告别童年,告诉我的眷村爱人,这是我唯一的伤感。
但如果从现在的眼光看,会觉得,怎么这么晚(才搬),怎么会来到台湾都已经二十三年了,你才会死心想:“啊!回不去了。”才准备要落地生根。
若是“独派”一点的人一定很痛恨,觉得怎么可以这样子?都到这个地方娶了台湾女子为妻,吃台湾米,喝台湾水,但心里还在想别的地方?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
外省人/台美人
但容我描述一个族群,少小因为种种原因到了异国,就再也回不去了,在该地落地生根,生活过得比母国物质条件要好,他们的子女成人了,甚至忘了母国的语言,或是根本不愿跟父母回母国了。但他们仍念兹在兹一心要回母国,甚至连政治主张跟母国不同,他们仍想要改善她、回馈她。
你以为我讲的是外省人吗?我说的是“台美人”,即台裔美国人。
可是为什么这些“台美人”虽然久居美国,吃美国麦子、喝美国牛奶、吃美国牛排,子女即使变成美国人,不愿回来了,但只要他们心念台湾,“独派”就会觉得好高兴,给他们很大的掌声;但如果这个族群是外省人,就被说成:“你们怎么这个样子,在台湾这么久了,你的心还在想大陆?”
有时我们对一些外省人的心情大惑不解,就请想想“台美人”吧,这两者的处境不是一样吗?
台湾错过最好的和解时机
其实,台湾族群差异一直都在,但1987年“解严”前后的社会气氛,其实是很好的契机,很多以前不敢提的问题也提了,不敢讲的话也讲了,正是不同族群的人可以再认识彼此的时候。
好像一对情侣,彼此都以为很了解了,可是大概是某个契机,女的讲其实我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光鲜亮丽,我父亲曾经入过狱;男的也说,我家其实多惨多惨……我觉得这个聆听,会让彼此生起一种心情:“原来你有这么多、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伤痛。”因而更珍惜对方。
但这么好的互相和解的时机,却往很坏的方向发展,我觉得正式把这个“省籍怪兽”放出来的人,还是李登辉。他刚接班时,在国民党内权力位置不稳,而他的政敌又刚好是外省人,连境外媒体都观察到,他动用省籍划分,联合党外的力量——当时民进党其实都在护航他、保护他——攻击外省“阁揆”啊。
动用族群操作是很有效的,也是便宜的做法,因为人的所有面向都可以改,包括性倾向或性别都可以因为我的选择而改变,但只有你是哪里人,你父亲是哪里人,这是完全改变不了的。
省籍矛盾被恶化、被挑起后,很多人会改写自己的回忆。好比有些到我们这个年纪的中年男人会说:“妈的!以前我们班上那些漂亮的女生都被外省人追走了。”他连自己谈恋爱的不顺,也会怪罪到省籍。我朋友里,有些外省爸爸、本省妈妈的家庭,最后妈妈会从电视上学来说:“阮(我们)台湾人都被外省人欺负。”但明明在那朋友所描述的家里,妈妈其实比较强势,反而是外省爸爸包容一切。
从文学/历史 来看,个人生命史、家族史被 国族论述/神话 篡夺,是个多大的损失!
到今天我们应该放大胸怀,接纳各种族群的各种声音。即使我们是那么不同,你的记忆和我的记忆有冲突,你的荣光是他的屈辱,你的伤痛是他的美好。怎么办?换一个心情,把对方看作是你认识历史不可少的拼图,在各自坚持自己那族的历史记忆之外,也应该去聆听、看见对方的历史记忆。即使那一块是你很陌生的、闻所未闻的,甚至不舒服的,也许不见得是美好的,但至少是互相认识的开始。
不对统治者谈感情、信任和爱
我一直觉得本省、外省族群的“民主化情境”是有个时间差的。闽南、客家等台湾本地族群经历二二八事件,可能直接被伤害,或间接听闻,在这种情境里,对当时的政权比较容易衍生一种抵抗怀疑的心。这种态度是健康的,也是符合民主政治发展的。
相对来说,外省人缺乏这样的民主情境,甚至让台湾民主延缓、迟滞了二三十年。固然,外省人有自己的理由,不论个人、家族命运都与国民党绑在一起,就连将来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家乡里的父母亲,都要指望这个党。如果我们敌人是一样的,语言文化一样,我对他只有信任,把他看得像父亲一样,所以当然相信,他对我做什么也一定是好的。但这跟民主的精神整个背反——怎么能跟一个统治者谈感情、信任与爱?
外省人这样的觉悟——认清国民党,或者说认清与统治者原该有的关系——那是很痛的过程,简直像是“割肉还母、削骨还父”的历程。曾经这么信赖、寄望于他,最后不得不背叛他,一步一步把感情丢开,只剩理性、价值或制度。
但“解严”之后,很难过的是,外省政权及其支持者犯过的错,本土政权及其支持者竟重新再犯一次。原来,外省人这场民主启蒙、政治觉悟,并没有被纳入台湾民主经验里,没有让本省族群得到一丁点的警醒,悲伤还是照样上演。
我看到人民对统治者给出一张无限制空白支票,任其挥霍。这会宠坏一个统治者。
现在还有深绿的人,管你陈水扁做什么,还是用信任、用爱和尊敬对待他。在某次聚会,我告诉我绿的朋友,拜托你们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不要再用爱和信任把统治者宠坏,他竟然回说:“哎呀,你们都爽了四十年,换我们爽一下又怎样!?”这句话虽然是喝了酒的玩笑话,但又不全是玩笑,它反映了他们的深层心理。若真这样,政党轮替,有何进步性可言?
母亲刘慕沙年轻时
破除族群迷思
我父亲在1998年过世,之前有十年,他每年都回山东故乡,要补写他的家史资料。那十年间,除了我们三姊妹轮值,各陪他回去一次,尽完责任后,我就再也没陪他回去了。
可是也在那前后十年间,我时时刻刻被问及认同哪里。1990年初,我出版《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引发很多讨论,那时候《新新闻》记者邱妙津来访问我,她本身也是作家,可是她竟然问我:“你的文学算是台湾文学吗?”我一听差点掉眼泪,不属于台湾,我属于哪里?属于台湾海峡吗?
有次我参加一场研究生讨论,他们找了光谱两端的我跟宋泽来对谈,宋泽来当场说:“天心,我对你非常失望,我以前想说你父亲固然是外省人,固然奥,但是你母亲是客家人,你应该可以向你母系靠拢,没想到你竟然向父系靠拢,我对你失望透顶!”
我当场想说:“你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这样其实很失态,为什么由你鉴别呢?当时我完全无法回答,但全场瞪大眼睛,“哇”的一声惊呼。
因为那些年时时刻刻被检验你认同哪里,我就觉得,妈的,我就只回一次(故乡山东),以防我随时被问时,我可以回嘴说:“怎么样?才一次!”如果我说十次,他们会说:“你心向祖国,那你为什么不滚回去?”等等。
其实回去也就是上坟,我后来好伤心,也没想到父亲这么早过世,他不在了,我忽然惊觉,他每次这么愉快而有意义地返乡,我居然因堵这口气,完全地、永远地错失陪他回去的机会。我的本省朋友,黄山、西湖、戈壁、内蒙古都玩回来了,而我却顾虑着“爱不爱台湾”的质疑,决志不去。
我在书里写过:“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清明节的时候,无坟可上。”这些话引起很多讨论。现实上,我母系亲族非常多、非常多,五六岁前在苗栗外婆家客家庄长大,我的第一母语其实是客家话,国语是之后回到眷村才学会的。好比外婆的妈妈”阿太“(曾祖父母),我从小跟着她,到我大学她才去世,我们是那种亲族的牵连只会太多,不会太少。
宋泽来的质疑,我事后想起,这无关族群,而是阶级问题。我想到外公家大家争资源,勾心斗角、互相猜忌。回到眷村大家一穷二白,你亲我亲好开心,认同经验是愉悦的,这不是族群,而是里面的阶级。
父亲朱西宁
我写下“无坟可上、无亲人埋骨”的这些话,要讲的其实是一种外省眷村里普遍的气氛,为什么好像随时装了箱子说走就走,好像没有根似的,我尝试用小说来解答。
1998年,爸爸走了,他有交代,死后要放在汐止“国军公墓”,因为怕我们花费。但我爸的骨灰现在还放在我妈的床头,连形式上摆个供桌、烛火都没有,清明节也没特别过,每天猫咪还会蹲在上面睡觉。我们全家讨论过,如果放在荒郊野外,我们觉得那样孤零零的好可怜、好可怜。
爸爸病中有次精神好,我们还开玩笑说,就放在家里,然后爸爸的、妈妈的、姐姐的、我和(丈夫)材俊的,五个人的骨灰,最后一起拜托海盟(女儿)丢到海里。我爸说,那海盟多可怜啊,一个扁担,这头挑三个,那头挑两个,还挑不匀……我们是可以笑谈这个事的。父亲他生前交代,死后葬在这里,从没动过念要回老家,葬在爷爷、奶奶旁。
回归“公民”最大公约数
1990年代,我参与朱高正(民进党创党元老之一,却又是最激进地支持两岸统一的台湾政治人物之一)的社民党,到很多地方下乡。记得有一次,我和朱高正在桃园文昌公园办活动,他在别的场子本来三点要赶来,所以我两点先上台暖场,结果他六点才来,结果我一个人硬撑了四个小时。
一开始,公园里下棋的老人很热情,但听到最后,几位老人要上台打人了,他们喊着“讲台语!”“讲台语!”“为什么不讲台语?”“外省人啊!”什么的。当场我改用客家话,结果很尴尬,我后来就讲:“你看这样,你们也听不懂啊。”便改用国语。有很长一段时间,当有人质疑我时,我的母系身份变成一种保护。
语言的问题是一种指标,2000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完庆功之夜,我看到徐璐上台讲闽南语,叶菊兰上去也讲闽南语,但这两个人的母语都不是闽南语。也许当时的气氛使然,但那怎么会是好的征兆呢?
这不是一种以暴易暴吗?过去,国民党不管当地人要讲什么话,你就强调要讲北京话,民进党上台要大家讲闽南语,这哪叫转型正义啊?这只有复制,没有转型。
1995年,我出版《古都》的那个阶段,感觉统治者把你的一切都砸碎了。如果把建设台湾当成盖房子,统治者可以代我们决定,什么是可以当砖瓦材料地基的,什么是要丢弃的。如果是这样,我的记忆都不算数?难道根本不存在吗?
可不可以我们住的地方不要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种声音,否则,不是法西斯吗?就像我们看到“文革”或纳粹。之后写《漫游者》,我有点负气,我干脆自我放逐,我身体在这里,心早就不知去哪里了。
这是很痛苦的历程,走过那十多年很伤痛、很不堪的历程后,我像一个破片,重新一片、一片捡起来重建。我现在住的文山区兴昌里,是我离开眷村后一住三十六年,住最久、认同却来得最晚的地方,我从我的一个“里民”的意识,开始“收拾”起自己来的。
政治是一时的,但社会和人的“依存”却是永远的。这也是我现在会参与动物保护、人权团体(的原因),即使很多议题我是陌生的,但这是种连结,是一个支撑。
我一直觉得所有人民,管你什么情怀——台湾情怀,中国情怀——不管任何来历,我们就回到我们最大的公约数——“公民”的身份吧。当一个社会够复杂、够紧密的时候,政治的手就伸不进公民社会里。
人的生活、人的社会原本是有很多面向的,我们必须强化其他各个面向,才能对抗政治分党分派。民主是很脆弱的,我们其实得时时像seven-eleven全年无休那样,去看管、维修那个关乎着国家权力的脆弱牢笼,让权力的怪兽不会任意出来为所欲为:这样才不会动不动选战一来,就往你脸上涂成蓝的、绿的颜色。
朱天心
发现在这里生活的力量
我家原本就有很多跟猫狗相处的经验,家里也有很多猫狗,这几年,我们和动保团体合作,说服市政府改变现行政策,不扑杀,由志工照顾流浪猫,政府出结扎的钱,结扎后还是要由志工们照顾。我把这些经验集成《猎人们》一书。
《猎人们》2007年也在大陆三联出版,结果,我收到一位天津大学的学生来信,他说,看了我的书,思及那个地方可以这样对待不同生命,让他相信这样的地方一定也会善待“非我族类”,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讲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第一次借别人的眼光看到台湾意义何在。好比我常在永康街咖啡馆写稿,这附近很多巷道,在路边有时候会看到小水罐,里面有干净的水,每次看到,我都会觉得好温暖。
那是给流浪猫喝的,自从两年前,台北市不准冷气机滴水后,流浪猫唯一的水源就没有了,大部分流浪猫不是被车撞,就是渴到肾衰竭而死。
所以一看到水罐,就会知道,一定有一颗很温柔、很尊重生命的心在其背后。有些邻居不了解,看到水罐会以为,这会不会是废弃物?会不会有登革热?于是会清掉它,甚至放药下毒,因此肯定得有个人每天去清、每天去补水,而且尽可能不碍眼,把水罐放在有猫经过且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每当我看到那个谦卑的水罐,我都会觉得,活在这个城市是光荣的。这一刻,光这一点点,就会给我支撑,让我愿意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要的其实不多,就这个小水罐。
——原文标题《那一个前辈的小水罐》
节选自《台湾,请听我说》(吴锦勋撰述,华夏出版社,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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