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照片说日本[征文]
2015-01-30 09:33
如今,这些地区在物质和技术上已经基本被西方文明所同化,先后达到了不低的物质水准,但东方文化的精神领土在整体上不可避免地日益荒芜,我们变得茫然,如同在沙漠中失去了方向。一位诗人这样写到:“当我大汗淋漓地赢回奖品,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
对中国来说,有一个国家与中国如此的接近。两国国民在外形上的接近不必提;在地理上,即使在航海不发达的千年之前,来往这两个国家也只需乘船渡过一片不算宽阔的海。由于这种接近,这两个国家各自悠长的历史之河经常相互交汇,双方彼此对对方形成的影响,如同人肌肤上的毛孔,密植于各自国民的日常生活中,或许隐秘,或许醒目,但由于存在太久而无法或缺。
但是,这个国家与中国又是如此的疏离,两个民族在信仰、性格、习俗、精神气质上差异明显,这些差异甚至比他们之间的接近更加醒目。虽然两国在文化传统上相似度显著,但在许多历史学者的眼里,这两个国家属于两种不同的文化,是两个离得最近的陌生人。
谁都知道,这个国家就是日本。
敲下上面这段文字的时候,不知怎的在脑海中浮起一段旧忆。我17,8岁的时候,或许是高考结束那年的暑假,与朋友闲聊中忽起一念:想统计一下各自知道名字的外国人里,哪个国家的人最多。统计结果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排行榜上,美国高居第一,这毫不意外,甚至在开始这项统计之前我就估计到了。但是排第二的国家我没想到,不是英法意这些西欧国家,也不是当时还存在的苏联,而是日本。
那个时候,我算是个标准意义上的愤青。八十年代后期在国内不少城市有过规模不小的抵制日货浪潮,我曾是游行队伍中的一个,因此这个统计结果对我来说出乎意料,因此有些无法接受。
去年(2014)夏天,我第一次得以近距离感受这个国家,虽有走马观花之憾,但也有一番非亲身经历无法体会到的感受。下面的几张照片拍摄于旅途中,从摄影角度看它们并不出色,选择它们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有话题。本文只谈观感,不提政治。
其一,井然之序
(注:此处附图)
我到达日本后的第一印象,与许多其他游客相同,就是日本的整洁。对此早有耳闻,此次亲身见识,名非虚传。
先说街道,说一尘不染绝对是夸张,但无论大小城市,无论是宽街阔道还是小巷幽深,视野所及之处,干净有序。小城市虽然没有东京那般现代化,但在干净程度上丝毫不输。中国的大城市这些年发展迅速,高楼耸立的街区也能做到光洁整齐,至少在外观上与东京或大阪的类似街区没有区别。但如果绕过高楼往里走,在老街区的寻常巷陌间穿行,所见到的就是另外一副不那么光鲜的景象。到了二三线城市或者县城,其在整洁程度上与一线城市则更是有显著差距。与日本的差距即在于此。
在大城市如东京、大阪、京都,走在街上我极少看见垃圾箱,记忆中似乎只在东京的表参道商业街上见到过一个垃圾箱。据当地人说,不设垃圾箱是因为没必要。每家商店或者住户自己会定期处理自己的垃圾,每周每天分门别类放在自家门口,等垃圾车来收。如果放错垃圾,垃圾车拒收,整袋垃圾会被留在原地。如此一来,在一个小区里,谁放错垃圾一目了然。走在街上的行人一般会随身带几个塑料袋或纸袋,用来装自己的垃圾,回家处理。因此,街上没有摆放垃圾箱的必要。
这张照片拍摄于从东京去关西的高速路旁的一个休息站,类似的垃圾箱在其它地方经常见到。它是一个为可回收垃圾准备的垃圾箱,一排五个,分别用于回收五类垃圾:纸类、塑料、不要的饮料、罐头、其它。这还不算细致的分类。据当地人说,住户的垃圾分类要细致得多,光说明手册就厚厚一本。比如一包烟,抽完后要扔烟盒,要分成三次扔三种不同的垃圾:烟盒外的塑料包装一种,纸质烟盒一种,烟盒里的锡箔纸是另一种。
高晓松在一期谈日本的节目里提到,他曾经在日本参加一个摇滚音乐节,表演场地在露天里,观众近十万,基本都是年轻人。音乐会结束,观众们缓慢而有秩序地离场,等人去场空,场地里竟然没有留下一片垃圾。十万之众,且都是正当反叛年纪的青少年,听了一晚愤世嫉俗的摇滚音乐,依然不忘本份,守序若此,实在恐怖!
这里面有日本人重视环保的因素,但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序”。这个字,英文单词与之对应的是Order,英文里常听到Everything is in order 这样的句子。序,可以理解为秩序、顺序,学究点的解释,就是所有的物理存在,在可控的范围内主动或被动地存在于它应该在的位置。在社会学上,序有等级的涵义。日本的井然,是源于他们对序的看重。小到垃圾处理,大到公司里的上下级及同事关系,序是此中关键,无序则乱。在很多外国人眼里,日本人的谨小慎微、按照规章办事的刻板有时到了可笑的程度,这些刻板中体现了序在日本人生活中不可动摇的核心地位。
我曾在一篇讨论欧洲文明的文章中写过这样的话:一个文明程度高的国家,其社会各层面都具有一种有序的多元性。既有规矩也有空间,而且尊重规矩和空间,此为有序;拥有选择和选择权,此为多元。
多元而有序。我所生活的美国,此次来体验的日本,归根到底就这五个字。
其二,传统之美
(注:此处附图)
假如这次日本之行只允许我选择一个城市游览,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京都。
记不得是几年前,曾在当地图书馆看过一本旅游手册,上面提到京都被选为亚洲最美丽城市。手册中的照片,大部分拍摄于京都的日式庭院,静谧空灵。或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对有朝一日去日本旅游产生了期待,其中很大部分,其实是对京都的期待。
除了一个旅游者对异国风貌的好奇之外,这份期待对于我这个生长于西安的人来说,另有一种涵义。长安这座城,对外地人来说是用来拍照留念的旅游名胜,但对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长安远不仅是一座城,甚至不仅是他们称之为家乡的一处地方,这座城和她所包含的丰富文化内容,是一种氛围,从他们一出生就浸泡于其中,历年弥深,无法摆脱。这种氛围,即来自于随处可见的秦砖汉瓦,更来自于对远古繁华长安的一缕想象和哀伤。长安始建于周,历经千年而盛于唐,黄巢之变后一把大火,繁华的长安从此风光不再。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世界上还有京都这样一座城市。
盛唐时,日本以长安和洛阳为版本,修建了两座城市,奈良和京都。京都起于平安时代,经历战国时期的纷乱,日渐衰败,曾几度被毁,后在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手中得以回复,破落的寺院被翻修。二战后期,先是由于梁思诚的建言,京都避免了被盟军轰炸。美军最初制订的原子弹轰炸目标名单上,京都高居第一,因为美国陆军部长史汀生的极力反对,它最终被幸运地从名单移出,众多古迹得以完整保存。此乃人类文化之幸!
我们去京都的第一站是祗园。天色灰蒙,欲雨未落,沿着石板路高低且行,路旁是一户挨一户低矮的日式院落,极小,却青瓦白墙、廊曲帘幽,院内外高低错落地种着花草矮松,或繁或疏,都修剪得精巧典雅。院口檐下一般会悬一挂灯笼,也有人家高高地挑起一杆幡,写着几个字体古朴的汉字或日文,远远望去,颇有汉晋遗风。偶尔见一户院门口停稳一辆车,下来一位穿和服的年轻女子,踩着碎步款款走进院。我因毫无准备,匆忙中举起相机,快门尚未按下,女子已察觉,转头一撇,嘴角略过一丝笑意,挑起门帘闪入屋内。
带着些许遗憾朝前走,穿过几段曲径幽深,来到一处开阔所在。眼前一行石阶,在一片葱绿中徐徐延去,几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正拾阶而上。老婆比我手快,没有错过这个镜头,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
跟团旅游的最大不利是时间和行程的不自由。因为这个缘故,此次游京都,我很想去的清水寺和龙安寺均未能成行,旅游总是会有遗憾的。
在我看来,繁华现代的东京或自然风光优美的箱根,她们的好处,初来不久即能感受得到。但京都不同,若想深切感悟京都之美,一需心境,二需时间。京都少见高楼林立,也没有可称道的自然风光,京都之美不是引吭高歌,也不是轻谣慢曲,而是一种沉吟,你需要远离现代都市钢筋水泥的丛林,换下西服革履,暂时忘掉股票、房价、市盈率,轻装简行,来京都小住三五个月。你不必非得喜欢历史,不必非得知道松尾芭蕉,但要对传统保持一颗敬畏的心。京都之美,在于行走于街巷中,不期然望见远处树影里伸出的寺院一角;在于青石绿草间的池塘,不知何时跃出一只青蛙;在于闲坐庭院,正闭目养神,一阵微风吹过,传来禅堂钟鸣,惊觉而醒;在于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哗哗而下,打在青瓦屋顶溅起水雾,水顺着屋檐落下,滴在站在檐下躲雨的女子身上,她们花枝招展,色彩悦目。
京都是这样一座城市,她如同一颗宝石,其实深藏于每个人的内心,但许多时候,她从未被发现;或者被发现了,却又被遗忘太久。
其三,融合之思
(注:此处附图)
这趟日本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大阪。一天的行程,大部分时间行色匆匆,下午看完天守阁,我们被带到了道顿堀。“堀”这个字发音同“窟”,汉语里是洞穴的意思,在日文里表示运河。道顿堀两岸,遍布餐馆、小吃摊、戏院和娱乐场所,平时就热闹非常,我们到的时候是傍晚,接近晚餐的时间,因此更是人头涌动。由于小吃摊太多,而且都在露天营业,因此空气中无法避免地混合了各种味道。
道顿堀的街景,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阿西们的街》,里面的那首主题曲《阿西!阿西!》当年曾风靡一时,算起来,那应该是我们那一代人听到的第一首摇滚。记得电影里有些街景,背景里光怪陆离、霓虹闪烁,前景里一群年轻人穿着前卫,可惜记不清他们当时在干什么。不知为何,此时身在道顿堀街头,却想起了这部电影,或许是因为两边的游戏厅闪着类似的霓虹。
《阿西们的街》讲述的是七十年代,一家制造汽车配件的小工厂厂主为生意和生活打拼的故事,“阿西”是零件的意思,也是工厂工人们对自己自嘲的称呼。那个时候,正是日本经济起飞期,电影中的工厂主和工人是一代日本人的缩影。他们靠勤奋的干劲和一丝不苟的工作品质,以整体的努力为日本经济腾飞开创了局面,“日本制造”至今仍然是质量和品质的保证,阿西们是最大的功臣。
众所周知,日本是个善于学习的民族。最早是从师中国,学了近一千年;江户时代,荷兰人将科学知识引入日本,被日本人称为“兰学”,日本的对外开放实际上开始于此。后来马休。佩里率军舰来到日本,并未使用武力就使日本同意开放国门,内中原因是“兰学”的传播已经让日本人打开了视野,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知道日本的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我们在一家名叫吉野的餐馆吃了晚饭,点的是鳗鱼浇饭,外加汤。这家只有吧台式餐台的店店面不大,非常干净整洁,一位极利索的老太太在前堂张罗。点完餐没多久,就全部上齐,尝了尝,饭和汤都很合口味,价钱也公道,平均每个人花了不到7美元。
在我们进餐过程中,陆陆续续进来其他顾客,都是日本人,从装束看,大部分是上班族。餐同样是很快上好,每个人默默地享用,整个店里除了背景音乐,十分安静。
杯中的抹茶绿色盈人,端起来呷一口。看着周围独自用餐的日本人,试图把他们和阿西联系起来,却发现并不容易。阿西他们那一代,包括他们的父辈祖辈,处于一个积累的时代,他们努力工作,改变自己的生活,也改变国家的状态。等到了他们的儿孙们接过班,发现自己面对的世界早已不是父辈时的模样,它不再是一个积累的时代,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消费的时代,人被技术与信息的海洋越来越多地淹没。
这一代日本人,同北京上海香港的同龄人一样,生活在一个信息极度丰富、程式化越来越高的世界,一切都有模式可寻,连上班族的穿着都变得只有一个模式。就象眼前这位年轻人,白色短袖衬衣,褐色西裤,系着领带,进店时斜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此时那只包斜靠在脚边。我们在东京的公交车上、早班时间的街道上、东京都都厅的办公楼里见过的上班族,几乎全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阿西的后代们仍然努力工作,但根据最新统计,以“工作狂”著称的日本人的年平均工作时数仅在东亚地区就已经低于香港、韩国和中国大陆,而且数字还在逐年下降。
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各地,现代化的过程是一个不断与西方文明碰撞的过程,不同的只是这一过程有的惨烈,有的平和。受到西方文明冲击的不仅是物质层面,也有文化层面。如今,这些地区在物质和技术上已经基本被西方文明所同化,先后达到了不低的物质水准,但东方文化的精神领土在整体上不可避免地日益荒芜,我们变得茫然,如同在沙漠中失去了方向。一位诗人这样写到:“当我大汗淋漓地赢回奖品,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
或许,是时候放慢脚步,审视自己的文化,然后换一个姿势,重新思考文明的界线。
吃完晚饭,我们沿着一条热闹的街区朝里走,不断有穿着醒目的年轻人上来用日语招揽生意。行至街中间,右侧出现一条狭长的胡同。我站定,凝神片刻,拍下了这张照片。
如果让我选择一张照片作为此次日本之行的总结,我愿意选择这一张。在我看来,它传达的是一种融合,一种对视。
任何图象都不应当用文字解释,图象本身会传达一切,我还是就此打住,让一切尽在不言中。
责任编辑:黄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