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想象与少年情怀

　　有那么多元素可以诱发一位小说家的写作：绵延不绝的秋雨，混杂着青草气息的清晨，聚会过后的残羹冷炙，黑夜里压抑的哭声，暧昧的波光流转的眼神，沙哑而磁性的声音，深夜里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或者，一朵小花、一片落叶、一首歌曲、一部默片……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元素会藏匿在小说中幻化成一个场景、一段独白、一个精妙的比喻。触摸写作最原初的爆发点是有意思的，因为它是作家最深切的生命体验，往往也最打动读者。 　　眼前这篇《失落的鸽子》，写的是已近三十岁的男人的内心孤独，初中时代的暗恋不断在主人公记忆中闪现。——当年考上钟城中学的少年，对他的女同桌“萧楚楚”念念不忘，他无处表达，只有告诉他的八哥。 　　少年喋喋不休地诉说，八哥却沉默不语，八哥有一天却在突如其来的场合中喊出“萧楚楚”的名字。少年与八哥对话的场景别有动人之处。它使我们看到当年穿运动服的青春岁月，那时候，忧伤、多愁、单相思和无以倾诉的莫名情绪总是困扰着我们，它单纯透明，但也飘渺无依。 　　小说作者叫王春，苏州大学文学院三年级学生，1993年出生，是典型的九零后青年。阅读中，我曾不止一次猜想少年与八哥对话很可能是这部小说的原初写作动力，因为它弥漫着令人难忘的少年情怀。这情怀因与小说作者的年纪接近而具有感染力。 　　一位三十岁的上有老下有小的成年男人是否可以如此逼真地毫发毕现地记述当年他与八哥的对白？这是一个问题。但它出自一位二十岁刚刚告别中学生活的年轻人之手却顺理成章。这是一个典型的回忆文本。小说中，一位三十岁的男人在回忆他十二岁时的青涩情感，而小说作者，则是一位二十岁的青年。不论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他们都在共同瞩目一个生命节点，十二岁。 　　很可能，首先是二十岁的年轻人对他的少年时光念念不忘，他想记下他铭心刻骨的少年时光，可是如何使这样的情感富于复杂性和沧桑感？他要找到更为复杂的时间点回望，从三十岁开始——此时的主人公和他的同桌并未走到一起，他另有情感另组家庭，但即使他有家有室却依然不能忘掉她，那位叫楚楚的女孩子。在一个更远的未来往回看，并给那段时光加上现实版的结尾，小说试图摆脱学生气和文艺腔，把一种青涩情感用一种复杂的想象包裹。于是，我们看到，小说中的那位三十岁的男人现实生活中笑语喧哗，但内心分外孤独。看起来，作者试图书写人的情感世界的复杂性。年轻的小说作者有对复杂情感书写的渴望——这种渴望使一个青春故事变得复杂缠绕，令人怅惘。小说中令人印象鲜明的是少年情愫，那是离小说作者更切近的情感体验，所以他写来更顺手，也更可信。 　　另一篇小说《等花的女人》的起笔很沉稳，给人以阅读期待。“钟城的经济这两年似乎越来越衰退，工作也越来越难找。所以，当今年我能找到为欣馨花店送花的工作时格外高兴。欣馨花店是长安街上的一家小花店，之前的送花人年纪已经不小，又意外出了车祸，我在别人的介绍下，成为了新的店员。我对之前送花人抱有的同情，被经济颓败之下幸运的喜悦层层冲淡。日子一天难过一天，买花人竟也极为罕见。男女约会多不过是在一起吃一顿不算太寒碜的饭罢了，个人浪漫实在是一种令人艳羡的奢侈行为。”这个开头成熟老练，信息量也丰富，尽可能给出了故事发生的条件、背景和氛围。它以一个送花为业的年轻人视角，对一个中年女性的情爱世界进行了别种理解和呈现。我们上文中熟悉的那种少年情愫也出现在这篇小说中。送花青年对女人身边不断变幻男人的现象进行着揣测： 　　我想这个男人大概就是女人的丈夫吧，也可能就是他托了另外一个女人为自己的妻子订了一年的花。一个逐渐衰老的男人在外面日夜奔波，远离故土与妻儿，想想总会让人心觉痛楚，然而所谓生活，大抵残酷如此吧。小别胜新婚，女人接过花时一定比往常兴奋、幸福。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夫老妻应别是一般味道。此刻女人同男人沐浴在秋日阳光之下，无声胜有声。 　　与其说这些揣测来自一位成年男性，不如说源自一位有文艺情怀的青春少年，是来自少年的对中年人情感的想象。“男人出现了一个礼拜后就永久地消失了。我也并未在第二天发现女人有什么不同。”一个有受限视角的叙述人何以确信那男人会“永久地消失了”？如何因由一次短暂的送花机会判断那位女人没什么不同？这小说写的是中年女人的孤独情欲，只是，送花年轻人对那位中年女性的想象是否过于单纯或一厢情愿？怎样把小说中复杂的故事说好，说得圆满，说得天衣无缝，或者说，怎样使小说中的人物情感和故事走向更有说服力？这是这位年轻的小说作者面临的问题。贴近自己的生活经验书写会使这位小说作者的写作更坚实。另外，当小说中的送花青年不断对那位女性的情感世界发生兴趣时，更否还意味着另一种复杂情感的可能？——我们的小说作者对成人情感的想象或许太过规整了，他似乎应该更大胆更放肆一些。 　　用严密的小说逻辑来要求一位年轻人的青涩之作实在是苛求——小说作者在尽最大可能书写他想象中的中年男女，只是因为阅历他力有不逮。不过，以他的年纪，写出这样复杂的想象已是不易。事实上，这两篇小说很值得推荐：小说作者的基本功很不错，起笔、行文都有他的思考与讲究。作者对于小说的理解，对于人性的理解，对于情感复杂性的理解，也都值得赞赏，我想，这应该是我们对这位年轻的小说作者产生兴趣的主要缘由。 　　张莉，学者，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魅力所在：中国当代文学片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