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钱钟书先生
围城里的钱钟书先生
王咏梅 安徽省濉溪县职业高级中学 235100
人活在世上,都想得到同类的认可和尊重,想得而得不到,则或者隐忍沮丧,或者峙才傲世,钱钟书先生亦如此,当那尘封三十余年的《围城》因电视的普及和演员的演绎顷刻间家喻户晓、声誉鹤起时,冷静矜持的钱先生嘴角换成了宽慰、欣然的微笑。
正如他抓周时所预言的那样,钱先生一辈子只钟情于一样东西,那就是:书。他血气方刚之时就“横扫清华图书馆”,大脑简直就是一架活的图书馆检索仪,此后一直读书不辍,直至耄耋之年,即使在五七干校当伙夫时,也不忘怀揣一本英语词典。钱先生素以博闻强记饮誉学界,想必后来,大脑该抵得上辞海或百科全书了。人如果用一辈子的时间只做一件事情其实是很可怕的,想一想,假如一个人自小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用来练童子功,其功力是无法估量的,一旦发起功来,一定是排山倒海、气吞山河、雷霆万钧,因为即使是太极高手,也不过每天早晚练功两次而已。
钱先生还以读书多寡为标准将人精简为上、中、下三类:一,他“通”;二,这人还念书;三,这人不“通”。窃以为,人获取知识的途径千条万条,读书仅是其中之一,一个饱偿世间忧患和历尽沧桑的长者即使目不识丁,也未必不“通”,那一道道皱纹不也蕴涵着睿智和人生哲理?人有眼、耳、鼻、口、眉五官,如果只用眼这一官,让其它四官都闲着,时间久了,不是废了也得憋出个毛病来,何况眼也不一定只乐意看书这一样东西,也许它更爱看红花、绿树、青山、闲云或野鹤;而且人除了头上的五官以外还有手、脚、腿四肢可用;其实人用手或腿的时候,脑并没闲着,他们合作起来,身体力行,说不定能玩出前人玩不出、书中无记载的新花样。钱先生的标准是否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嫌?看样子即使是国门洞开之时接受西风洗礼西装革履头戴礼帽,手执文明棍的留洋博士,骨子里也难免残留一点糟粕。此标准不仅有失偏颇而且有害:人成了故纸堆的书虫,或曰装书的竹笈,只染了一身的书卷气;大脑被书中的知识所充斥,思想和感情就没了立足之地,写出的文章一旦没了思想和感情,好比人没有灵魂,即使字正腔圆,精雕细凿,也如线上木偶一具。 钱先生有句鲜为人知的座右铭是:“做完美的人,过没有一丝一毫奴颜和媚骨的生活。”其实这种境界是达不到的,我敢说,如果不是出于无奈,没有哪个愿意奴颜或媚骨。然而,人生在共生共栖的俗世,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因此,人一辈子难免在某个时候、不同程度地“奴颜”或“媚骨”一下,连皇帝老儿也在所难免。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固然可贵可嘉,但历史上为五斗米而丧命的草民比比皆是,俯首即拾,所以,完美对人来说是句空话,完美只存在于圣人仙家,存在于圣母的微笑或维纳斯的断臂里,人要想完美,就得做苦行僧或殉道者,假如既要食人间烟火又要完美,那就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了,男子修行尚易,女子修行要难些,因为女子相对来说更少理性,更具感性,更爱花鸟虫鱼。钱先生无异于一个炼丹人,他吞吐书卷之气,以方寸书斋之炉融通中外文字,毕生炼得一真丹,只是又随先生之魂魄散于天地之间,可惜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作为人,三七开已属不易,才高八斗的人不妨丢掉些骄傲和孤愤,放松一下紧绷的骄傲神经,去感性一下,不完美一回,就象毛泽东那样,留着自家门前的雪不踩,单单去踩人家门口的雪,这样也许更可爱,更有人的魅力,离完美境界更近一些。忘人忘物而独独不能忘我,是通往完美之巅的大忌。我更欣赏虚怀若谷的大师,有一位名气不太大的文人说过:“文学是人学,因此首先需要真诚……”我谨记在心。 他总谈文学,不谈自己;彬彬有礼,实则矫矜,嘴角总带着揶揄的微笑;他从不诋毁甚至评说别人,但其尖酸刻薄象“管涌”,从那很不友善的嘲讽挖苦中泄露出来;他博闻强记,
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却惜墨如金,只留下那几篇经典,据说,他的《谈艺录》每节都可成为宏篇巨著。他没有投入,只是远远站在人生边上的书的堡垒中,透过“猫眼”似的了望孔,看芸芸众生在人生舞台上如可怜的蝼蚁忙忙碌碌、穿梭来往,象欣赏一幕滑稽剧(可笑吗?)。先生很幸运,虽历经中华历史上最动荡的八十年,政治上风起云涌,文坛上群儒舌战,连梁实秋、沈从文那样的谦谦君子都有失身份,不能幸免,旗手鲁迅更是迎着刀光剑影,一路摇旗呐喊,但他始终能稳坐于书桌和饭桌前。也许他站得太高,没有对手,其他人则犯了文人爱动感情好激动的通病,以致后来尽管有《雅舍小品》为梁先生翻案,但一提此君,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想起那句“乏走狗”名人名言,雅兴扫了一半。
其实先生那工夫套路也很简单,不过是先用无懈可击的博闻强记(包括象马克思的外甥女叫什么这样的条目)把自己武装起来,用清高和矜持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再以多国语言加一道固若金汤的三八线,就能以锐不可当的凌厉之势大放厥词,直至你被鸿儒的光芒映得睁不开眼,底气弱了一半,于是你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才疏学浅而汗颜甚至猥琐,你象古希腊人崇拜太阳神一样对先生顶礼膜拜。其实太阳并不像你感觉的那样,你是有黑子活动的。英、法、德、拉丁四语并用大段大段地背诵并非名家名言,似有哗众取宠表演夸耀之嫌,对待晚生们没齿难忘的关怀,似有曲高和寡、居高临下之疑。
学贯中西、满腹经纶的钱先生已远走,留下仅有的几本精华本。我很惭愧:我琢磨不透《管锥编》;我还很遗憾:假如钱先生走出书的围城,站在人中间,也许能多留几本象《围城》那样的“不是代表作”的代表作,使人唇齿生香,没齿难忘。
在一片赞誉、追忆声中,这是一个不和谐音,我惶惶然;但一想起上小学时老师讲的皇帝的新衣里的讲真话的孩子,我的胆子又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