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电影[青红]:时代的折磨 [影视评论]

王小帅电影《青红》海报，2005年上映，获戛纳评审团奖。

文 | 阿赛尔

假期闲来无事，观看了不少电影；国产片中，王小帅的电影，尤让我珍爱。《青红》这部电影，我又重新看了一次，真乃感慨万千。

这是我看过的王小帅先生的第三部电影，也是他的电影中我最喜欢的一部。我看过的其他两部是《十七岁的单车》和《我11》，相比这一部，《十七岁的单车》有些“表皮化”，好像没有很深入时代的环境来叙述主人公的遭遇；而《我11》虽然很好，但对文革罪恶本身的挖掘，毕竟没能直观地切入进去，自觉不自觉地进行了回避——我不清楚这种回避是自发的呢，还是被强大的电影局老爷们的审查给吓住了。

这部《青红》，却没有上述两部存在的问题。它描绘的时代很独特：既不是残暴的文革时代，也不是思想相对开放、经济已经半自由化的今天。它描绘了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刚刚走出文革、百废待兴且人心思变而思想禁锢力量却仍然强大的后文革时代。看了资料才知，王小帅先生比我大一些，所以，我也对此时代有过一些记忆，也就有了深谈的第一感觉了。

电影中青红的父母是上海人，当年相应所谓的“号召”，从繁华的大上海，带着年幼的青红来到了穷山僻壤的贵州山沟沟支援三线建设。这么一来就是十多年，青春的激情已经逝去，生活的困顿开始让他们思考。通过真切的对比，他们找到了苦难的根源：原来都是因为自己当初上当受骗，来了这个荒凉的山沟沟，导致人生的起点变了，一切优势便不复存在了。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人到中年，人生不再辉煌，已无所求，但面对青春少女的青红和幼小的弟弟，当爹娘的，那是怎样的心情？看着上海的亲戚们不要努力就能得到他们在这里一生努力也得不到的好处，而这好处当初也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却被自己轻信组织、上当而扔掉的，这种后悔和苦恼，只有亲身受过了，才知道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青红爸爸所有的努力，都在奋力挣扎出这个穷山沟沟，回到生他养他的大上海。这是一种人生的悲壮，看起来让人热泪盈眶。仿佛一个无奈的英雄，手拿长矛去拼杀看不见的制度，却处处受制，时时失败，最后只能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地逃跑到上海。

这个结局之残酷，之真实，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有痛切地体验的。残暴的户籍管理制度到现在也没有废除，全世界除中国这样少数几个国家外的人们都享有的“迁徙的自由”，到现在中国人也没有得到。

青红的父亲不是完人，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上海人而已，本身有很多缺点，为人也有些焦躁。他没有多大的追求，也没有当官、当先进的欲望，有的只是安居乐业、为家庭打出一片天的小小的责任感。而这一片天，本来就应该属于他的。并非他不努力、不上进，而仅仅因为他当初上了当，受了骗。当初当权者许下的天大的诺言，许以宏伟的目标和良好的待遇，但我们其实知道，这都是骗人的鬼话。

电影中青红父亲的工友们说，当初许诺的来到长三级工资，“可到了今天也没给兑现”，就是欺骗的明证。愤愤不平的青红父亲把愤怒撒向社会和家庭，处处跟当地的任何人、任何事过不去，由此开始了他人生的悲剧。他的人生的所有追求，就是回到自己最初的起点，而这个小小的要求，却变成了跟登天一样难，几乎遥遥不可及。这该是多么荒诞和令人愤怒的事情啊！

当时的中国，已经开始了改革开放，思想的闸门初开，自由的思绪奔流而入，新旧制度开始交锋，新旧思想也在恶斗。但恐怖的是，这种恶斗并非是那么明显的两派，而是深深烙印在每个中国人内心深处的自我斗争。

比如，青红和她的小女伴也在向往着新的充满自由的生活，但她们同时也在惊恐着新思潮带来的新的变化，也在用文革时代的被禁锢习惯了的思维方式来抗拒着这个新的思潮。无论是大喇叭裤、大鬓角、烫发等等新的思潮影响下的新的生活方式，青红都未敢有任何的涉足；但要说她对此没有一点期望，那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女伴去地下舞厅，自由地感受着青春和性的吸引。而这对她们的父母而言，都是大逆不道的，是绝对不能被理解和允许的。于是，青红这一代人就走到了被痛苦折磨的境地：向往前进，却又备受旧制度旧文化折磨的煎熬。

其实青红的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一方面羡慕上海的亲戚们和早出一步到了广东发财的同事们，但同时他还是放不下那个可怜的职业，那点可怜的工资。制度的设计者们是很聪明的，他们知道普通中国人怕什么，也懂得该如何恶狠狠地遏制住中国人的咽喉。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代，没了职业，没了户籍，人就变成了乞丐一般，无所归宿，会被社会抛弃，这种人生的恐惧，你我这代人，何曾有过？

但青红父亲那一代，可是经历了30多年的这种折磨的，本身肯定吃过大亏，早就明白制度力量的强大的。但是，即使他有自由的追求，但他仍然不过是旧时代的思维方式，他专断，蛮横，用文革时代的清教徒思维来要求青红不得自由飞翔，由此让青红的折磨更雪上加霜。

青红周围的人也都是这般自我折磨着。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人人都在奋力挣扎出残酷的文革时代，但要获得自由，该是多么艰难。你看小根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但他为何最后竟然干出那么不应该的事情来？自由的到来肯定会激发人们的激情，但激情的勃发却绝对不能任由自己的动物性肆虐而残害他人。这个关键点是影片的重中之重，但人毕竟是动物性的，谁又能那么合理地、清晰地把握住呢？

由禁锢状态走向自由状态，肯定会遭遇此种残酷的折磨的，而这种折磨，还多来自自我的斗争中。这是这部电影最深刻的反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让走出禁锢状态的人一下子变得文明起来、聪明起来是不现实的，所以，他们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努力而被迫付出残酷的代价，来为自己的愚昧买单。

每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都会如此的，这恐怕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必然。指望着大家都在精神上准备好再进入新时代是不可能的。所以，任何时代在变革的时候，肯定就会这样要为自己的自由追求付出一定代价的。该付出的代价，或许无法逃避的，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地少付出，代价低一些而已。

王小帅、贾樟柯、宁浩、刁亦男们拍的，才称得上电影，却被压制在地下，不为人知，低智商、无艺术性的抗日神剧、辫子戏反而是什么“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