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上下级

　　陈思呈 女，1976年11月生。我想了很久，如何才能在短短的简介里，貌似低调实则显眼地体现我的优势，体现我是一个文武双全、雅俗共赏的人。征求了身边很多人的意见，最后我决定这么写：文能写报纸专栏，武能带自家孩子；雅能读书，俗能上班。 　　 　　 中国人把“小家”放在“大家”之下，由来已久，岳飞的妈，哪吒的爸，是有共同点的，对李天王来讲，父子之情远远没有国事伦常重要。但哪吒的故事，其隐喻的还不止如此。 　　 男领导对女下属，自不必说，权力变成酶，更加让她有崇拜的快乐。女领导对男下属，就像观音对孙悟空这一款，滋味更复杂一点，我觉得这个尺度，观音把握得很好。 　　 这位在长夜里为一件袈裟痛哭的和尚，让我们为他树碑吧！他其实是观音禅院里的卧底，他的真实身份，是收藏界里的无名英雄。他不容易啊，潜伏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坚持他的痴恋事业。我们也许可以确定，金池长老不是因为做了和尚，才顺便收藏袈裟，好比猫儿收藏鱼骨头；不，他是因为痴迷收藏袈裟，干脆就去做了和尚！ 　　 　　隐喻的哪吒 　　 　　 哪吒的故事，仔细想起来，心里拔凉拔凉的。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剔骨还父，剔肉还母，从此与父母不共戴天，瞅着有机会就互相报仇。这都是啥故事？这样一个孩子，还是很多中国人的童年偶像。 　　 到了《西游记》，哪吒与他爸托塔李天王的关系，比《封神演义》里缓和一些。归功于我佛如来的“以和为尚”，如来佛送了个护身宝塔给李天王，令李天王底气大长。但父子俩互相提防的程度还是没一天松懈，第八十三回里，哪吒用剑架住李天王的刀想劝架，李天王马上大惊失色，以为哪吒要报仇，赶紧转身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上，一颗心才回归胸膛原位。 　　 如此父子关系，基本上，李天王就像潜伏在敌军里生活，或像电影《杀手里昂》中所说：“余生里睡觉，必须有一只眼睛睁着。”随时都不能放松。 　　 有次与一个朋友聊到这个话题，我说你不觉得哪吒的故事很恐怖吗？一个七岁的小孩，被自己的爹妈逼到把自己的血肉血淋淋地剔下来。父母，难道不是我们在这个凶险世间最后的温柔乡吗？难道不是我们最安全的所在，最起码的归处吗？而七岁哪吒对此作出否定。世间最悲伤之事，莫过如此。 　　 朋友说，你不觉得我们的民族有很多故事很恐怖吗？比如岳飞他妈，在岳飞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字，这个故事也很恐怖，报国倒罢了，还要文上身，那年代没有激光，这几个字笔画又很繁多，很疼的噢，亏他妈想得出。 　　 中国人把“小家”放在“大家”之下，由来已久，岳飞的妈，哪吒的爸，是有共同点的，对李天王来讲，父子之情远远没有国事伦常重要。但哪吒的故事，其隐喻的还不止如此。 　　 我们就别去想那血淋淋的剔肉还骨的细节了。这个行为，我认为，应该把它视为一种隐喻。就像当代某位作家所言，“每个为亲情所伤的人，都恨不得出生在孤儿院”。哪吒之剔骨还肉，所隐喻的，就是那种最紧张最决绝的父子关系。 　　 很奇怪的，在我们这个能写出《孝经》，把“温良恭俭让”挂在嘴边的民族，却同时能创造出这样冰冷的故事，阐述这样残忍的一种父子关系。但，会不会正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写出《孝经》的民族，是一个把“孝”无限强化的民族，所以才出现了哪吒的故事呢？哪吒的故事，是不是可以视为这样一种文化下的反弹？ 　　 中国古人的孝是什么孝？行动上，彩衣娱亲，脱衣饱蚊，怎么变态怎么来。言论上，“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三年不要改他爸的“道”,如果嫌这说法太拗口，还有一句俗语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孝后面紧跟着是顺，所谓孝说到底就是顺，孟子说：“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唯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唯父母的马首是瞻，这是令人绝望的事，你拖着沉重的肉身，在这泥泞的现世里越陷越深，你完全身不由己，因为，你并不是你自己的。 　　 其实说孝的，不只是儒家。道家也会说：“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庄子这话要人性得多，子之爱亲，其实是爱自己的生命，是本能，是立身之根本。但当这“爱”变成可怕的纲常，变成没完没了的顺，它会令人产生厌世和自我否定的思想。这个心理，在哪吒那里，就变成了有隐喻意义的剔肉还骨的行为。 　　 物极必反，反者成了英雄，英雄就是我们的小哪吒。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哪吒这个决绝的行为，就是他成为很多人的童年偶像的真正原因，他代表着我们内心某种潜在的欲望。 　　 有一本叫《青春门》的小说，少女安吉文偷书早恋乱交友，她母亲让她“死到外边去”，并“给我把棉衣绒裤脱下来”，她脱的时候，很羡慕哪吒，很希望自己脱下来的不是衣服，而是骨肉，从此两不相欠。――哪吒告诉我们的，无非如是。很多时候，甜美的生存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个小小少年。 　　 　　理想的上下级 　　 　　 孙悟空和观音的关系，可不可以算是上下级关系？虽然孙悟空的直接领导，应该算是唐僧，但唐僧基本是被架空了。 　　 如果把孙悟空与观音的关系，视为上下级，那他们之间，代表一种近乎理想的上下级关系，这，大概也是孙悟空在取经路上保持信念的一个根源。 　　 首先，观音镇得住孙悟空。 　　 须知能镇得住孙悟空的人并不多。你会说，那只是因为观音会念紧箍咒，算什么！废话，唐僧也会念，但唐僧能镇得住孙悟空么？孙悟空口口声声把唐僧称为“脓包”，他敢这么对观音说吗？ 　　 镇得住，必须缘于让对方服气。《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就是一个铁腕女领导，很有不亚须眉的魄力，又有女领导特有的细心。她一出场就很有分量――当时正是猴哥大闹蟠桃会，十万天兵无奈他何的时候，观音一共提了两次建议，一次是让身边的惠岸行者“快下天宫，到花果山打探军情如何，如遇相敌，可就相助一功。”显得对天庭非常关切，十分有亲和力。第二次建议则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她建议玉帝找他外甥二郎真君来。 　　 天庭行政关系我听说也挺微妙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反正观音菩萨显然是把一切了然于心，洞若观火。结果就是：二郎神真的把孙悟空给打退了。观音同志有眼光，从这时就可以看出来了。 　　 这事情给孙悟空印象也很深。孙悟空再见到观音时，已经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见到观音时，态度十分迫切。知道这人重要。 　　 观音则是保持威严，很有领导架子：“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但这严词里，其实也有期待，待到孙悟空表示知悔，她马上“满心欢喜”，声明“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 　　 随后孙悟空就开始为观音卖命了，虽然表面看起来是保护唐僧向西，其实谁都知道，取经工作就是观音女士的一个大项目。 　　 随后观音便频频让孙悟空叹服，比如在收服黑熊怪时，就让孙悟空知道她“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什么事都瞒不了她。救活人参果树之时，就让孙悟空知道别人都办不到的事，只有观音有办法办到。 　　 而观音让孙悟空服气，又决不只凭强势。就说不要杀生这个道理，唐僧是靠反复�唆“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观音是怎么做的呢？请看收服红孩儿那一章，她先交代土地众神“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众神遵依执行后，她才把净瓶扳倒，倒出漫天海水。

　　 见此，孙悟空“暗中赞叹”，说“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什么禽兽蛇虫哩！” ――所以说观音女士有能力而不恃强凌弱，她不止“以力服人”，更懂得“以德服人”。 　　 而观音，自然也是欣赏孙悟空的。这个不用多说，孙悟空自己心里也明白，他被唐僧赶走了，上天入地想了一下，只觉得茫茫人海，无处可去，那个时候悲从中来。幸好世间还有个观音姐姐！ 　　 于是孙悟空就投奔观音菩萨去了，一见面就“放声大哭”，好像见到后台。孙悟空很少这样撒娇的！而且，他怎不直接去找如来佛？这桩事儿，如来佛是最高总管啊。 　　 孙悟空不是一个善于谈心的人，但他与观音菩萨之间，多次出现谈心的场面，比如制服黑熊怪那一节，两人合计想出各种办法，其中间以调笑、呵斥，有“这猴熟嘴！”之类的亲昵话，也有“心下顿悟”这样的默契。 　　 他俩在一起也会吵嘴，比如说在蛇盘山鹰愁涧，上岗已经有小段日子的孙悟空，与观音碰面了。因为紧箍儿的缘故，孙悟空一肚子火，见面就讥观音：“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观音不甘示弱地回骂：“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 　　 我觉得吧，上下级之间，吵吵更健康。客客气气，必有猫腻。 　　 很多人提到观音菩萨和孙悟空之间的暧昧关系。这一点，我也承认。但我觉得“暧昧”不一定意味“绯闻”，上下级关系如果能加一点暧昧关系，则更理想。前提是永远止于暧昧，绝不发展。 　　 孙悟空是一个对性无感的人。你看他变作牛魔王去骗取罗刹女的宝扇，被罗刹女那样撩拨，他只是没心没肺地戏弄她，戏弄别人本是孙悟空一贯伎俩，但是在对方展现性感的时候，还像一个顽童似的嬉耍、嘲弄，只能说明孙悟空在这方面，真的完全无感，所以他非但没有不安，也没有一点羞赧。 　　 对于孙悟空这种灭绝人性的做法，我们完全理解罗刹女的悲愤。 　　 除了对待罗刹女，孙悟空对西行路上任何女妖精，都是这种浑无心肺的态度。但是，对于观音，他的态度明显不同。 　　 孙悟空背后骂观音的，跟骂别人就很不同，当他知道金角银角大王是观音菩萨让太上老君给取经团预设的一难之后，愤愤不平地说：“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当时解脱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行，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坑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 　　 ――这句“该他一世无夫”甚值得关注，孙悟空啥时候对这种男女之事那么敏感啦？你自己还一世无妻呢。 　　 客观地说，观音姐姐确实是很有女人味的。这倒不是说她长得多漂亮，而是她作为一个女强人、一个女领导，竟然颇有人情味。红孩儿变成观音姐姐的模样，孙悟空去告状，结果观音就生气了，骂一声“竟敢变我的模样！”然后―― 　　 　　 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唬得那行者毛骨悚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她的德性，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 　　 　　 这就是野蛮女友嘛！而且很孩子气。孙悟空则表现出少有的宽容温和，瞧，“侍立下面”，有点跪搓衣板的意思。 　　 孙悟空这个大大咧咧，对男女之事从来不感兴趣的人，在这一章，也表现出难得的羞涩感，这就耐人寻味了。观音要他先行，他竟然提出：“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 　　 最为人所乐道的是收服金鱼精那一节，孙悟空来找观音时，她打扮得十分火辣，搞得孙悟空十分不好意思，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这个美猴王，性急能鹊薄。诸天留不住，要往里边踱。拽步入深林，睁眼偷觑着。远观救苦尊，盘坐衬残箬。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璎珞。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绵裙，赤了一双脚。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孙悟空见到观音这样妆容不整地出来，赶紧说，别急别急，你穿好衣服再去。观音说，“不消着衣，就此去也。”结果八戒和沙僧见了都说：“师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乱嚷乱叫，把一个未梳妆的菩萨逼将来也。” 　　 这事是孙悟空和观音之间有绯闻的最大罪证，这事件其实说起来也就是一个气氛问题，未梳妆若是不修边幅，那有什么说头？人家观音的未梳妆，多美啊。还有，如果只有观音挑逗，倒也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孙悟空那少有的羞怯，那就形成互动了。 　　 不过，这种暧昧，也只停留于暧昧罢了，不会再有任何发展。这是一种安全的暧昧，是工作中很好的调味剂，给他们各自的工作过程，增添了一种另类的、美好的、不可言说的滋味。 　　 要不为什么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呢？男女同事，也承认有性别吸引的成分，上下级之间，就不用啦？同样也要。 　　 不止需要，是更需要。男领导对女下属，自不必说，权力变成酶，更加让她有崇拜的快乐。女领导对男下属，就像观音对孙悟空这一款，滋味更复杂一点，我觉得这个尺度，观音把握得很好。 　　 其实，本来么，利益相关两个人，那种配合的默契，惺惺相惜的激赏，本就与爱情有相近之处。现在不是提倡要有激情地工作么？激情从哪里来？就是这样来的。 　　 　　做个痴人，谈何容易 　　 　　 1.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稀罕唐僧肉的。荆棘岭的十八公一伙，就只想和唐僧吟风弄月，而观音禅院里的金池长老，觊觎的则是唐僧的那件袈裟。 　　 当然，这不是说金池长老不贪生，他与黑熊怪过从甚密，以友相称，学些“养神服气”之术，就为了活个两百多岁。或许因为在观音禅院的时候，关于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的传言还没有开始流传，金池长老还不知道唐僧肉有这样的奇效。无论如何，“观音院僧谋宝贝”这一节里的金池长老，对那袈裟的痴迷，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包括生命。 　　 金池长老是一个隐匿于寺庙里的收藏家。这名活了二百七十岁的长老对珍奇异宝有特别的兴趣和痴迷，就连他的打扮，也是体现出一定的收藏实力――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眼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 　　 如此一片珠光宝气，好像这个观音禅院是个荣华富贵地？作为对比，吴承恩特别在这一章节的前面描述观音禅院其他众僧的打扮――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结合小说中诗句总有夸张成分的因素，可以得出结论，这个观音禅院位于深山，简朴无闻，众僧很朴素，很有和尚“应该有”的样子。金池长老的珠光宝气，绝对是另类。 　　 他给唐僧师徒献茶：“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珐琅镶金的茶盅；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如果把这待遇看作是对唐僧师徒的恭敬，倒抬举唐僧师徒了，事实上这是资深收藏家的职业习惯，逢到可能的人选就想交流一下：“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 　　看看，想切磋业务了。 　　 但他这次碰上人物了。孙悟空安全感很足，最热衷于比斗，老和尚说他今年两百七十岁，他也要喊上一嗓子：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呢！这当下老和尚显摆袈裟，猴子怎肯让他独出风头？立马解开包袱，取出那件惹祸的宝贝。

　　 说来唐僧这件袈裟，我们不是头一回见。早在书中第十二回，就浓墨重彩地描述过这出名的宝贝，它是如来佛赐观音的五件宝贝之一，名为“锦斓异宝袈裟”，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球，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言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筘”。 可以想象，一时间，金池长老毕生收藏都黯然失色。 　　 对于一名以收藏为终身事业的人，金池长老这一刻的心情怎么样？他心中轰轰而来的绝望和贪婪，正如决堤洪水，无法拦截。他很想说服自己，镇静，镇静，可是他对这件袈裟的痴爱和震撼，竟使这个两百多岁的老同志不能把持，完全失态，只有放声痛哭：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到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父，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得做个唐僧？’” 　　 　　 2.若不是这一夜痛哭，我不会对这老和尚产生一种“政治不正确”的同情。 　　 观音禅院里另外两名提议杀人方案的小和尚，广智、广谋，有智有谋，谋财害命，按部就班，那真是毫不含糊啊。他们是简单分明的刽子手，没有什么好说的。 　　 而金池长老不同。在那失态的一夜痛哭中，他的痴迷有一种力量，而，如你所知，有力量的东西是可爱的，令我产生了为他翻案的冲动。 　　 他不是那种活得轻飘的庸人，也不是活得僵硬的蜡人，他是一个有癖的人，是痴人。 　　 足够痴了，就不要脸了，也不要命了。在那件袈裟面前，金池长老只想“怎得做个唐僧”，连命都肯与唐僧交换。虽然，没有生命，这所有的收藏就无以附丽；但是假如只有生命而没有收藏，这生命又只是巨大的空虚和惆怅。假如摆在金池长老面前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吃唐僧肉以换长生，放弃袈裟，一种是占有袈裟，放弃唐僧肉，他会选择哪一种？也许是后者。 　　 中国古人对“癖”是欣赏的，岂止欣赏，简直是认为癖是非有不可的。张岱声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袁宏道深有同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 　　 以风雅著称的张潮，对癖的问题更是上纲上线：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我就不罗列了，总之，癖是可爱的，王羲之爱鹅，林和靖梅妻鹤子。金池长老那收藏之癖，宝物之爱，怎么就不行了？怎么就不是雅趣了？他那以茶待客的架势，怎么就不能视为一个大收藏家的风度呢？他为他的毕生追求，连命都不要了，这痴妄，还不够酷？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以四十五度角仰视一下这位老和尚了？ 　　 好像又不对。问题在哪里？道德、伦理等等，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金池长老的问题，不在于他老和尚的身份，问题是他把“癖”无条件地发展下去，变成了没有底线的贪。所以，他的人生失控了。 　　 《世说新语》中有“支公好鹤”一则，支遁与金池长老同是和尚，也同样有痴，支遁是对鹤痴：“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我还是响应胡适号召，用白话文把这故事说一遍。支遁（支道林）对鹤痴迷，住在剡东峁山时有人送了他一对鹤，他怕鹤长大了要飞走，就把那对鹤的翅膀给剪了。后来，鹤飞不了的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支道林顿感懊悔，悟出自己对鹤不是痴爱，而是占有，需把占有心给去掉，才是“桶底脱落”。 　　 　　 3.当然我还可以说得更有高度一些。 　　 我们可以说，金池长老收集的不是宝物，是贪恋，是空虚人生的寄托。 　　 常人寻求升官发财，甚至寻求多子多福、传宗接代，这些都是贪。金池长老在贪欲的酒池里大醉不醒，正如叔本华说，我们可将财富比作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 　　 他不知道，一件袈裟不外乎是纤维、颜料这堆物质的组合结果。所谓宝物，不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矿物质。他对“物”的执著，就仿佛《海底总动员》里面那只几天没吃鱼的，忽然闻到了血腥味的巨鲨，那飙升而起的欲望，就连沉船里的炸弹也无法将它阻挡。 　　 奇怪的是，吴承恩为什么偏偏要拿一个老和尚来上演“贪嗔痴”的好戏呢？吴承恩偏好恶搞和反讽，在这个观音禅院，他惯用的恶搞之法，又来一次。 　　 按吴承恩的意思，佛寺简直就是各种男盗女娼、贪嗔痴怨的荟萃地。多少伤天害理，正好靠它暗渡陈仓。后世的诗人说高尚是卑鄙的通行证，吴承恩说和尚是卑鄙的通行证，披上和尚的外衣，来行骄奢淫逸之实，正好安全隐蔽。 　　 镇海寺里的和尚，因为跟金鼻白毛老鼠精（也称地涌夫人）变成的美女通奸，被吃了一个又一个。敕建宝林寺里的和尚，因为势利眼，被孙悟空打得狼狈告饶。吴承恩笔下的和尚，简直是“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 　　 佛经教诲：众生生活于世间，以眼耳鼻舌身等器官与外界接触，产生五欲，执著于五欲并产生染爱之心，便成为贪，因此又以贪与爱为同体异名。“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好吧，既然需要“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所以，金池长老就只好贪嗔痴全占了。 　　 这位在长夜里为一件袈裟痛哭的和尚，让我们为他树碑吧！他其实是观音禅院里的卧底，他的真实身份，是收藏界里的无名英雄。他不容易啊，潜伏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坚持他的痴恋事业。我们也许可以确定，金池长老不是因为做了和尚，才顺便收藏袈裟，好比猫儿收藏鱼骨头；不，他是因为痴迷收藏袈裟，干脆就去做了和尚！ 　　 　　 　　想爱就爱，要爱得痛快 　　 　　 女儿国国王对唐僧，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未见钟情。只听说了他，见还没见，便以身相许。但是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女儿国国王这种反应是有原因的。 　　 女儿国的先王，也许是吃过男人的亏，从此下了一道怪命令，要求整个国家不得有男人。但看样子，禁男人比禁毒难多了，子民们悄悄找男人的做法，从来没有停止过。孙悟空他们一行来到女儿国，便听到街上女人们在鼓掌欢呼:“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其实，还没进女儿国的城时，在子母河边的村舍投宿，便听那家老婆子笑道：“还是你们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之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哪个肯放过你去！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 　　 如此听来，用如饥似渴形容女儿国的子民们，一点也不过分。 　　 但这些做法都只限于“子民”中。国家的规定是“要生后代，找子母河”。女儿国国王当然不能率先进行违法活动，所以在她长到情窦大开的年纪，还是没有恋爱机会。

　　 这一天，唐僧一众“东土大唐王驾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来到这里，需要倒换关文。这是一个昌隆繁盛的“上邦”来的老爷，所以迎阳驿驿丞赶紧上报国王。女儿国国王闻奏后，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呢？ 　　 是“满心欢喜”。其实应该说是“喜出望外”，正在想男人的时候，就来了个男人，还是有身份的男人，就好比想瞌睡的时候来了个枕头，还是个很高级的熏衣草荞麦珍珠智能枕。 　　 人们喜欢把自己做的事套以天意，因为这样显得更有后台，更加理直气壮，女儿国国王现在为了男人，也不忘给自己的欲望跟“天意”拉扯上钩，先拿梦来作理由： 　　 　　 （她）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拥拜至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今日之喜兆？”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 　　 　　 太草率了吧，面也没见过，话也没说上，就把一国之富都托付给这个老和尚了。女王自己猴急，附带着拿江山当玩笑，女儿国就要毁在她手里了，从此之后，女儿国不再存在，因为他们生子生孙，永传帝业，那些子孙可都是姓唐的（或者姓陈）。 　　 可是众女官听了这个江山将失的主意之后，个个“拜舞称扬，无不欢悦”，我只能说，看她们平时给压抑的，压抑，太压抑了！老祖宗不让接触男人的规定太变态了，现如今从国王做起，恋爱自由，她们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哪里管得了江山从此姓什么。 　　 在这种心情之下，女儿国国王见到唐僧竟长得如此一表非凡，真是双重的意外之喜。完全是走路时天上掉下一个馅饼，同时还掉了一笔意外横财。其实我觉得唐僧长得那么娘娘腔，根本没有男人味，不过女儿国国王的审美趣味显然和我不一样。 　　 女儿国国王见到唐僧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第二句话是：“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真是生猛奔放直奔主题。也许我们受电视剧的误导，也许受“女儿国”这个冰清玉洁的国名的误导，总以为女儿国国王是个纯情的形象，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其实，女儿国国王和蝎子精啊杏仙啊那些妖精都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那么如火如荼如饥如渴。而显然，唐僧师徒几人，也用对待妖精差不多的方式对待她――假婚，连喜宴也吃了，将关文骗到手然后走人。 　　 女儿国国王自从见到唐僧的真人之后，就开始爱情大爆发。也许心情太好，对爱人身边的人也很有亲切感，唐僧的“三名高徒”在这里受到无上的热情。知道猪八戒爱吃，女儿国那场宴筵十分盛大，光是饮酒宝器，便有八种之多。通关牒文上，就是在女儿国这里才补上那“三位高徒”之名。还赐上碎金碎银，不受，又取出绫锦十匹，还不受，便取出御米三升，总之心意一定要表。 　　 最后唐僧抛下女儿国国王逃脱了，却遇到了个蝎子精抢人，于是孙悟空师兄弟响一声都跳在半空里去，慌得那西梁女国君臣女辈，个个都说“是白日飞升的罗汉……我们枉费了这场神思”，然后女王便“自觉惭愧”，多官一齐回国不提。我注意到女王的心情不是“自觉懊恼”或者“自觉伤感”，而是“自觉惭愧”。 　　 这惭愧，一是因为看到唐僧竟是飞天罗汉，顿时自惭形秽，自己竟妄图以凡人之躯高攀人家神仙。二来，大概也是受惊之余，方觉自己表现得太赤裸裸了，那种旺盛的欲望和火热的爱情，落在子民们眼中，实在是太不矜持了呀。 　　 话说回来，欲望太烈，不够矜持，也没什么好惭愧的，想爱就爱，要爱得痛快，又不偷不抢不骗不拐。这场来往，倒是取经团的不是，女儿国都是凡人，孙悟空难道不能对付？再说，唐僧自己坚决不从的话，女儿国国王也不能怎么样，要知道连蝎子精这些妖精都夺不掉他的“十世元阳”呢。非要拿女儿国国王的芳心来做一番游戏，是不是闲得无聊，专为凑一个难数，顺便骗一场好吃的婚宴啊。 　　 想来，女儿国国王也挺可怜的，以后还有没有好男人到来？女儿国是不是就注定永远是个爱情缺席的国度？总之，童话是经不起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