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口的芦苇荡
我站立的岸地,是江水的终点,也是海水的起点。极目远眺,前面是茫茫苍苍、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初夏的熏风,从密集苇叶梢上掠过,掀起层层绿浪,一直波涌到天的尽头。我拉近一株细秆的芦苇,抚摸碧绿的叶片,有润滑柔软的丝绸质感。这临水的禾本植物,成千成万成亿株簇长在一起,绵延百里,就孕育成一股浩瀚壮阔的气势,形成一大块被国际有关组织于2002年编定的1144号的重要自然保护区――崇明东滩湿地。 崇明东滩湿地位于中国海岸线中点,系南自新西兰、澳大利亚,北至阿拉斯加、北极圈间洲际候鸟迁飞的必经之地。每年有上百万只鸟,其中包括东北亚鹤类、东亚雁鸭类、澳洲�鹬类,展开它们强劲、自由的翅膀,飞翔于长江口上空,栖息在滩涂上,隐没于芦苇丛中,寻找、啄食湿地上的小鱼小虾小动物,以补充它们长途飞行所消耗的能量。这儿便成为西太平洋、亚洲东线鸟类迁徙路上中转的驿站。 一条潮汐冲刷出来的水沟,把浓密如墙的苇丛分开,弯弯曲曲通向我脚下。沿着潮沟,一条奔跑的水牛拉动的、木板向上翘起的爬犁,贴着浅滩,飞溅着水花,由远而近。抵岸时我看见爬犁上站着一个身穿雨衣、脚套长统靴的渔人,手里拎着满满一麻袋蟛蜞――它可能就是众多迁徙过客在这儿歇息时爱吃的美餐之一。 我的故乡崇明岛,是唐代武德年间由江中夹带的泥沙长期淤积在长江口而露出水面的,迄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这儿开始是不大的沙洲。江南、江北的渔人陆续驾舟到小岛上割芦苇,捕鱼虾。他们在岛上盖起了第一批芦棚,走出了最初的路,成为第一代在这里劳作的居民。积以岁月,岛上人口渐渐繁衍起来,才先后于唐朝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即武则天“驾崩”那年设镇、明朝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建县。当1950年2月我离开故土进入陈毅当校长的南京华东军政大学时,岛上人口已增至三十多万,但面积比现在小得多。如今方圆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岛东滩涂,是我离开故乡后淤涨出来的沧海桑田。现在它每年以大约上万亩速度东扩。崇明岛的地形,酷似一条碧水上伏波游动的桑蚕。由于每年都在涨地,仿佛这条大桑蚕欲挣脱长江口,不断向汪洋无边的东溟蠕动、蠕动、蠕动…… 一见这片芦苇荡,不禁想起了我的童年。在童年,芦苇是我形影不离的亲密伴侣。每当光秃秃的河沿上、清凌凌的水边,一支支紫红的苇锥子拱出泥地的时候,我的欢欣就随着春天的苇叶片一起成长。金黄的油菜花开放之际,芦苇挺秀耸翠,美化了水乡的原野。这时我折下青嫩的芦秆做一支芦笛,爬坐在柳树枝杈上,吹出呜呜的、不成调的笛音,给飞舞在蚕豆花丛中的彩蝶伴奏。我似乎觉得,彩蝶们听到了我的笛音,它们扇动着翅膀,飞旋得更蹁跹、更欢欣了。有时我站在柳树粗干上,遥望远方,一道芦苇屏障后面,几篷张扬的白帆缓缓移动,从港汊驶向江面,像是贴着大地飘飞的云。于是我朦胧地憧憬着帆船远去的岛外世界……夏天,我避开家长视线,赤条条地到小河里游泳,钻到茂密芦苇丛中,让细长的苇叶轻拂我的脊梁,逮青蛙,摸鲫鱼,屏住呼吸捕捉点水的蜻蜓。那清凉的碧阴,是我独享的乐园。那时的河水多么洁净,渴了捧起来就喝,或拔出芦根解馋。那闪着白玉光泽、淡薄微甘的芦根,吃起来比甘蔗还味美呢。在焚烧艾蒿驱虫的夏夜,我和同伴提盏马灯,沿河走去,追捕那在苇丛里发出����声响、惊慌逃窜的蛸蜞。秋天芦花放白的时候,我常爬到河边芦苇簇拥的乌桕树上,折枝捋下白珍珠似的乌桕籽儿。把乌桕籽卖给小镇上的中药店,可以买回我急需的练习簿、铅笔和橡皮。然后到庙镇小学里听弹风琴的音乐女教师教我们唱《芦花白、芦花美》的歌:“芦花白,芦花美,芦花开放秋风吹。秋风吹,雁南归。雁南归,冬相随……”聆听美丽女教师的美妙歌声,是我上小学时最大的喜乐。而当初冬到来的时候,我和伙伴们把干枯的芦花剪下来,请邻居老爷爷给我们编织毛绒绒的、形如刺猬的芦花靴。穿着暖融融的芦花靴,就可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天,脚趾头、脚后跟就可免受冻伤之苦。现在回想,从春到冬,芦苇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了那么多的乐趣! 芦苇浑身是宝。在我的家乡,老百姓一年四季,须臾离不开芦苇。它的嫩叶富含蛋白质和糖分,可做饲料。叶子变得修长后,用它包裹粽子。苇秆可以编席子、织鱼篓、打帘子,插在菜田周围作为阻挡鸡鸭的栅栏。它更是农家灶膛里火力旺盛的芦柴。芦根性寒、味甘,可做清热解毒的中药。芦苇纤维含量高,更是造纸的优质原料。 在世上一切植物中,我最喜爱的是芦苇。它平凡质朴,虚心正直;出污泥而不染,处泽畔以护岸;生性淡泊,自谦自让,随遇而安,默默奉献。使我感受到惊异的是,研究外国文学史时发现,东邻日本有一位作家叫德富健次郎(1868~1927)的,比我更爱芦苇,尤其是芦花。他竟以芦花自比,取了个他唯一的笔名――德富芦花,沿用一生,名闻世界。由此可见,凡品性素朴之物,中外皆爱。 刚才拉着爬犁回岸的水牛,卸轭后站在坡上,低头悠闲地吃着青草。一只长嘴白鸟站在吃草的黑牛背上,悠闲地�望远处。远处碧绿苇丛掩映的栈桥上,有几个撑着遮阳红伞观鸟的姑娘,也悠闲地指指点点看着湿地上的种种风光。滩涂上,万绿丛中几点红,装帧成我悦赏的江口野趣图。 岛斜对岸,就是江苏太仓的浏河。那里是郑和下西洋时的出发点。1405年,明成祖永乐大帝命三保太监率领二百四十多艘海船、两万七千八百多名训练有素的水手,编成世上最庞大的船队,满载着瓷器、丝绸、茶叶、金银铜铁器等中国特产,浩浩荡荡,从芦苇夹岸的浏河港出发,驶离长江口,沿海南下,开创了路经南亚、东非直至红海的国际和平之旅。那可是比哥伦布于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横渡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还要早半个多世纪、堪称世界远程航海史上的壮举!而我的祖先也是从太仓浏河港渡江到崇明岛定居下来的。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均诞生于斯,耕作于斯,瘗埋、安息于斯。故乡是我的生命之根。我怎能不全身心拥抱这片生我、育我的热土?怎能不对它怀有持久的眷恋之情?在目前国际通用的英语中,故乡这一个词是motherland,意即父母之邦;在富有文学表现力的俄语中,故乡这个词是指先辈和自己诞生的地方。世界各地的人们,咸把自己出生的血迹之地,亲昵地称作故乡。这是天下最贴切、最深情、叶连着根的称谓啊。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1623~1662)认为,人是为了思想而生的。他有个既经典又精彩的比喻,说:“人是一支会思想的芦苇。”静观芦苇荡的浩阔和辽远,忽有闪电般的顿悟亮在我心头:渺小可以熔铸成伟大。那单独一株芦苇,茎细叶薄,风摇枝摆,柔弱无力,但当它们葳葳蕤蕤、密密麻麻,蛮野地、顽强地挤聚在一起,就能砌成一道难于逾越的绿色长城。你看那青藏高原唐古拉山上冰川溶化的最初一滴透明水珠,多么细小;无数细小的融滴汇成一道细流。无数细流、支流、溪流、小河聚合在一起,流经青、藏、滇、川、鄂、湘、赣、皖、苏、渝、宁、沪等省市六千三百多公里的国土,就淌成了我面前泱泱东去的长江――一条仅次于亚马孙河、尼罗河的世界第三大河。同样,一粒泥沙何等微末细小,但是亿万亿万粒泥沙沉淀、堆叠在一起,历经悠久岁月,就积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河口冲积岛,成为中国版图上仅次于台湾岛、海南岛的第三大岛――崇明岛。小可积大。在生活中,我们万万不可忽视那微不足道的渺小之物! 阔别故土数十载,家乡的人、路、河、桥、镇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岛上的茅屋芦棚,已被今日的别墅小楼所代替。过去泥泞、崎岖的狭路,已铺成可举办国际自行车赛的宽阔大道。昔日只能乘小帆船、轮船驶往上海的江面上,已架起浦东至崇明陈家镇的过江隧桥。岛中部耸立起一座华东最大的人工平原森林――东平国家森林公园。岛北开掘出一镜北湖,湖面比杭州西湖大两倍。今日的故乡,林木葱茏,佳卉锦簇,河、路纵横,天蓝地净,已建成东亚最大的生态示范岛。近年到崇明旅游的人,都夸我的家乡美。我认为犹如长岛之于纽约,崇明岛已变成上海的后花园、市民们的度假胜地。 穿着打扮时髦、站在栈桥上观鸟的上海姑娘,就是来此休闲观光的。她们纷纷回到岸上,慢腾腾绕过我身边,乘车离去。我听见她们兴奋地交谈着在苇丛中欣赏到伯劳、��、斑鸠、翠鸟、雨燕、鹭鸶、秧鸡、白鹤、鸥鸟的飞翔姿态和悦耳鸣声。她们还说看到了一只青蛙弹跳到高处,张口吞没苇叶下蹦跳的蚂蚱,芦根间泥地上爬行着举着绒螯的螃蟹以及浅水处探头探脑、伸展四肢划动的大乌龟……听着姑娘们之间的对话,我想:正当全世界都在关注气候变暖、重视环境保护的今天,故乡这块新涨出的大湿地,这片能净化水质、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大苇荡,对于人稠地少,拥挤不堪的上海市区来说,具有难以估量的地理、生态的价值。 回京之后,满怀激情,撰写此文,权作一曲骊歌,献给我的母亲长江,献给长江入海处我的故乡崇明岛,献给崇明岛东滩这片具有世界生物圈保护意义的、原始森林般的芦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