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的成长
女儿不会画画了
那是我的女儿快七岁的时候,秋天,她将上小学。现在正在上幼儿园的学前班。
一天晚上,看她做作业,我突然发现:我的女儿不会画画了。她先画了一张,让我看,我觉得还好,她说:“这是我们的老师教的。”她又画了一张,说还是老师教的。我让她自己想着画一张,她说:“那我不会画。”我说你以前不是天天都在画吗?现在怎么就不会画了呢?她说:“那我要照着书画。”
人生识字糊涂始。我突然觉得女儿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
以前,女儿画画,是拿起笔来就画。她随心所欲地画她想画的一切。她画的房子可以是歪歪斜斜的,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可以像美丽的肥皂泡,每个烟圈里甚至都可以有ABC一类的字母。只有小孩才画得出来的那种奇异可爱的鸟儿的嘴,可以去啄那些烟圈,如啄灿烂的豆子……她画得自由、美好,一片天真烂漫的童趣跃然纸上。她画的就是自己,她画的就是自己的想像和感受。她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如同刚刚出土的嫩苗,稚气但又富有生机。
然而现在她却不画或者不愿画或者不敢画这样的画了。她画的房子越来越端正,她画的人体越来越合乎比例,她画的太阳现在必须是红的了。老师说画个小船,她就画小船;老师不说在船上画个鸟儿,她就不敢在船上画个鸟儿……我的女儿快七岁了,她在一天一天地成长,应该说她每天都要学到很多东西,她也很聪明,成绩也很好。她的老师认真负责,热情活泼,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做手工讲故事……然而,我觉得,我的女儿正是在这样的“进步”和“成长”中失去了什么东西。
我的女儿小时候也能说出“像是一朵花在开”的语言来比喻一只正在剥皮的桔子,现在她的语言还是水晶一样剔透的天籁,可是她的天真还能坚持多久呢?想到她说出的话会越来越平常,越来越俗套,想到她对世界的感觉,她的心灵世界,将越来越失去她自己的本真,我就觉得悲哀。她在成长,可是她的成长却在一天一天蒙蔽着她与生俱来的美丽与天真!成长带给她的是什么呢?是灵气的一天比一天地消失么?所以,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成长真的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女儿大了,是放飞的鸟,是天上的云。如果这样倒好,我真怕她长大以后不会像鸟儿那样自由地思想和写作,不会像云那样飘逸地生活和工作。
我能听见小鸟叫的声音
女儿七岁时,上了小学,但学习平平。她的学习之所以平平,跟我和她妈这两个所谓大人的教育有关系。首先我们反对她做作业,并常常对老师留的家庭作业十分不满:不要做了,这些你已经都会了;其次我们常常动员她逃学:今天不要去了,我们登山去;明天不要去了,我们去捉鱼。好在她更听老师的话,否则,她的学习,恐怕连平平二字也保不住。
我曾经想过好多办法来影响她的学习,这不,昨天我又给她买了两只小鸡。我说:一只就叫汤姆,另一只就叫杰里(这也是由于我们每天看美国动画片《汤姆和杰里》之故)。而且我还唱道:“家有汤姆和杰里,快乐生活……”女儿不负我望,对小鸡爱不释手,直到晚上睡觉,也还惦记着小鸡。正在听我乱讲故事时,她忽然说:“爸爸,我要是想听,我就能听见小鸡叫的声音。”
想听,就能听见,这不正是所谓境由心生吗!女儿无意中讲出的,其实是一个多么深奥的道理啊。想什么,就有什么,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女儿身上有着多么神奇的能力啊!我真恨不得鼓动她给我们狠狠地往来想钱。当然我不能这样做。我只是想到她的这种与生俱来的神奇正在学校里一天一天地磨灭,就深感不安。“爸爸,我要是想听,我就能听见小鸡叫的声音。”她的感受是这样的敏捷,她对感受的表达是这样的准确,我为什么不给她教着写诗呢?
和女儿写诗
于是我就开始教了。我四顾左右,别无其它的教具,只有我的一只手掌,我就把它伸了出去,问她:你看我的手像个什么?
像一块木板。
我说你再看看,看爸爸的手掌还像什么?像把菜刀。
我扑哧一笑:还像个肉墩呢!我看她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来了,不得已,只好启发她:你们玩的石头剪刀布,那布怎么出?她把手伸了出来说这样出。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出?她说你看嘛,这样像块石头,这样像个剪子,这样不是像块布吗?我说既然像块布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她笑着说那我没有想到。我说:好了好了,爸爸的手掌像一块布,这也算是一句诗了。“如果爸爸的手掌是一块布,那你想用它做什么?”我要让她说出第二行诗来。
女儿摇着头说不知道。我又问:一块布能做什么?比如说一块手绢。她说能做衣服,能包布娃娃,能包糖……
我没有指望她说出能擦眼泪、能包伤口、能在上头写血诏,甚至我也没指望她说能在玩耍的时候蒙眼睛,因为我知道我的女儿几乎没有这方面的生活体验,她还不曾用一块布擦过眼泪包过伤口,她纵有神奇的想像力,可是她的想像毕竟离不开她自己的生活决定的并不丰富的心灵表象。或者说她的想像力即使是一把锃亮的刀,但是还深深地藏在刀鞘里。然而我并不是说她就一定不能写诗,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一类的诗,明快清新,骆宾王能写,为什么我女儿就不能写?既然爸爸的手掌像一块布,这块布为什么就不能去包糖?包糖和包伤口相比有什么不好?包糖正是她的生活呀!“我要用它去包糖”,好,第二行诗有了。然后我继续追问:为什么你要用它去包糖呢?你要知道这“布”可是长在爸爸手上的呀,你就不怕爸爸把你的糖藏起来或者自己吃了么?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我的糖有爸爸拿着,谁也抢不走!因为我想她爱吃糖,就会怕糖被人抢走,而且我知道别的孩子就曾抢过她的糖,惹得她哭了好半天(想到这些我就十分愤慨)。我想让她用这样的语言表达她对自己的糖的爱,这应该说是一种比较天真的感情。
不料她竟说:爸爸你不是会魔术吗,包住一颗糖,你给我变十颗糖。
这不是三行诗么?我闻言大喜。
爸爸的手掌像一块布/我要用它去包糖/爸爸你是个魔术师/用一颗糖/能变出十颗糖
我把这一首“诗”给女儿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我说太好了太好了,这首诗的题目就叫《爸爸的手掌》。这是你写的第一首诗呀,你可要记住!
可是女儿却说:这算什么诗呢?这不是诗!
那你说什么是诗?
女儿说:诗是床前明月光,是白日依山尽,是春眠不觉晓……
(和蓉摘自《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