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的老槐树

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矗立在我家的大门前。它身高两丈开外，树冠足有三分地那么大，晴天可以遮阳，阴天可以避雨。于是这里就成了街坊邻居吃饭、歇息、聚谈的好地方。从六十年前我记事时起，它就那么大，又过了三十多年它似乎还是那么大。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我家搬到了另外地方居住，加之村上宅基地的调整，这棵槐树被伐掉了。而它在我的记忆中，却仍然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枝繁叶茂，怎么也抹不掉。这是缘于我祖父在树下对我说过的一席话。那是1946年的4月，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我，在四月四日儿童节时受到老师表扬，还领得了一份奖品。我领奖回来时，已患食道癌多日的祖父正在大槐树下一张便床上休息，他高兴地拉着我的手，用沙哑的声音吃力地说：“孙儿，你有出息。好好学，长大为咱家顶门立户啊！”当时不知高低的我，竟然拍着胸膛说：“爷爷，你放心，我会的。”祖父说：“好啊！你可要说到做到啊。二十年后，爷爷不在了，可是这棵老槐树还在，你学成的那一天它会告诉我的。”他指了指头顶上的树冠，“它可是有灵性的啊！”又过了不到一个月，祖父就去世了。可是他的话一直存留在我的心底。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相信这棵老槐树真的是有灵性的，我的一举一动，我身边发生的事，它都会看在眼里，告诉给在阴间等候消息的祖父的。在祖父去世的第二年，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相信了老槐树有灵性之说了。这一年的冬天，我叔父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在部队开拔几十里之后，由于担心婶娘的安危，趁着月夜逃跑，被连长抓住，准备当逃兵枪毙。家里的人知道后又是托人说情，又是送钱送粮，以求保命。那个连长说，我们不能通融，只能把他捆绑起来埋在雪地里，待部队开走后你们再扒出来，能不能救活就看他的命了。后来由于开挖及时，叔父的命是捡回来了，可是两只脚冻坏了，只得锯掉，埋在距老槐树一丈多的院墙里。奇怪的是，第二年春天这棵老槐树临近院墙的那一边有两股枝桠竟无缘无故地干枯了。父亲说：“这是你爷爷显灵了啊！老槐树把你叔叔的事告诉了你爷爷，你爷爷伤心呀！”我叔父残废以后，在家种地是不行了，只好带上婶娘和幼小的堂妹搬到十二里外的一个镇上，开了一个小饭铺，勉强度日。以后，我对这棵老槐树就更加心存敬畏了。其实这棵老槐树还是很可爱的，它是一棵国槐，不但枝叶青翠，而且每年秋天还会结出满树串珠似的绿色槐豆。我们几家都穷，为了省钱，每至夏末秋初，就会让孩子们上树把槐豆打下来用以染布，染出来的布呈黄绿色，给小女孩做衣服还是挺好看的。这棵树由于树干高大，也成了鸟的天堂，经常在树上吱吱喳喳地叫。我那时特顽皮，经常用弹弓打鸟，有一次竟瞄上了一对在老槐树上筑窝孵雏的斑鸠。我爬到树杈上对着那只正在孵雏的斑鸠张弓就打，企图让它飞走好掏两个小斑鸠养着玩。可是老斑鸠护雏心切，任我怎么打，就是死死呆在窝里不飞，最后竟活活死在我的弹弓之下。在它挣扎着煽动翅膀跌下树枝的一霎那间，我因惧怕也昏迷着从树干上摔了下来。母亲从家里跑出来，把我抱在怀里放声大哭。好在我只跌伤了一条腿，并无大碍。大伯过来说：“你爷爷说过，天上的鸟是打不得的。你看，你把大鸟打死了，那两只小鸟也难成活。肯定是你爷爷不高兴了，让你从树上摔下来，给你个教训。这么高的树你摔得还不重，这还是你爷爷保护了你哪！”母亲听了后，赶快起来对着老槐树拜了两拜，一个劲地表示谢爷爷、谢那棵老槐树，这天中午还特意做了一碗蒜面，端到树下供了供。老槐树也有遭难的时候。那是解放前夕，国民党军队败退之势已成，为了垂死挣扎到处催粮要款。可是我们这些穷人家哪有粮款，他们催要无着就抓人，大伯是第一个被绑起来的。我放学回来，就见大伯被绑在那棵老槐树上。一个自称连长的端着枪问：“交不交粮？”大伯说：“乡亲们穷得吃糠咽菜，哪里还有粮食？你们是逼着老百姓造反哪！”那个连长恼羞成怒，举起刺刀向大伯戳去。周围的群众一片惊呼，以为大伯没命了。奇怪的是这一刺刀却从大伯的脖项左边，扎进了老槐树身上，那个连长用了很大的劲才拔出来。此时，伪保长害怕出人命激起民变，赶紧出面说情，让大家凑集了一石粮食交上才算了事。事后说起这事，大伯并不惊慌，反而笑着说：“那老槐树灵着呢！他刺刀戳来时，我就看见白光一闪，刺刀就偏在了一边。这还是你爷爷暗里保佑着我，让老

槐树替我挨了一刀啊！”那时我对老槐树充满了崇拜，认为它真的可以让我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解放以后，我由于多半时间在外读书，对老槐树的故事就知道的少了。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发生的一件事，还是让我记忆犹新。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天灾人祸接连而来，群众缺衣少食，叫苦连天。父亲饥饿难忍，就到北岗茅草地里挖茅根，回来切碎拌上野菜蒸着吃。有一次，父亲正在老槐树下歇息，大伯拄着拐杖过来，说：“兄弟，你挖的茅根给我一点吧，我实在饿得受不了啦！”父亲指着老槐树东边的院墙说：“那里边就是，你随便拿吧。”大伯和父亲就凭着这些茅根，熬过了身体的浮肿期，挺了过来。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年这棵平时郁郁葱葱的老槐树，竟然在盛夏时节叶子落了个精光，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又重新发出新叶。大伯叹着气对父亲说：“看来阴间的日子也不好过呀，也不知父亲在那边怎么样了！你看老槐树也和我们一样，遭了一次大难哪。”这件事发生不久，我就大学毕业，在大西北参加了工作，回去的机会更少了。1966年，父亲患了重病，我急急赶回家里，领着老人到郑州诊疗，医生说是食道癌。我头一下子懵了，怎么是和祖父得的一样的病？我下决心要医院为父亲动手术，可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动手术可能人财两空，还是回去自己养吧。无奈之下，我让医生开了一些消炎药，哄父亲说是胃嘴儿发炎，吃点药就会好的。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的情绪还好，我也装着轻松地说：“大伯不是常说，咱原来的大门前那棵老槐树挺灵的，咱们也去拜一拜，让它保佑保佑吧；再说，我也该把这些年的情况给老槐树说一说，让他告诉爷爷了。”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那棵老槐树前年就被伐掉了，遭罪呀！看来我大限到了，也该跟着老槐树去寻你爷爷了。这就是我的命啊！”第二年，父亲病情加重，再也没有好起来。那棵灵异的老槐树在我的记忆中存留多年。其实，从初中毕业后我对它的灵气就开始怀疑了，我知道那许多怪异不过是某种巧合，是大伯和父亲那一辈人出于对爷爷的怀念和信任，将这许多巧合联系起来，赋予了这棵老槐树以生命和灵魂。可是，我不愿解开这个谜底，我宁愿这是真的，宁愿父亲他们继续生活在老槐树的阴影里。因为，他们能从过去几十年的艰难困苦中走过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爷爷和老槐树是他们的精神支柱。父亲走了，走得很坦然，很轻松，因为他相信爷爷在那个世界里等着他哪，他会在那里重温年轻时代的梦，忘却这一生所承受的苦难与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