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曾有说书人
正如人们认为爱尔兰毁灭后,可通过《尤利西斯》将其重建。中国当代文学中,攫取地方特色并以文学来复活的“方志”,也可以开列长长的名单:贾平凹的“商州”、李锐的吕梁山、冯骥才的天津卫、迟子建的“北极村”、李杭育的“葛川江”……孙方友的“陈州”也赫然在列。孙方友的陈州人物描写,因其精短的“故事”而区别于他人。孙方友具有“说书人”的身份。 与孙方友五百多篇“陈州笔记”、“小镇人物”系列一样,《小镇人物续写两题》中的马燕昭和陆青妹,也在短短两三千字中走完大半生。被称为“小小说之王”的孙方友,力求小说“形小指大、以微探宏”,尽管对“马燕昭泼墨”有轻讽色彩,然而总体看来,孙方友轻描写而重叙述,不直接掺杂叙事人的情感或评判,也不试图复活叙事者的位格。相比于师陀为果园城涂上的伤感色调、陆文夫在苏州小巷里嵌入的意识形态规约、冯骥才对天津卫市井传奇明显的陈列意图,孙方友更像是本雅明笔下那个“讲故事的人”――不做任何解释,叙述极为简洁。在本雅明看来,这种不掺杂心理分析的“故事”因骨架简单而留足丰富的想象空间,它们“越能融入听众自己的经验,越有可能被一再转述”,成为希罗多德讲述萨米尼忒斯的故事“数千年后还能震撼人心的原因”。因写意主席像而被捕致疯的马燕昭和被嫉妒、复仇侵占一生的陆青妹,他们稀松平常的人生以同样简洁的方式被我们尽收眼底,甚至可附着于街谈巷议,具有了被转述的可能。这样的简约,使得孙方友的“新笔记体小说”尽管被人与《聊斋志异》古今并称,但其“摹绘之笔顿减”,实则更亲近于“尚质黜华、追踪晋宋”的《阅微草堂笔记》。或者更进一步,脱“小说”之胎,而直接换以“故事”之骨。 孙方友注重故事的完整性,总不忘在篇末交待马燕昭、陆青妹们的命运路向,像是告慰读者,也为人物志添了传记意味,不同于阿城以无字象棋或被拆成四件的钢琴作结,在物象上留下余韵。 孙方友并不止于“说故事”本身,也在故事中寻求言简意丰的效果。在陆青妹和雷五孩儿的仇怨博弈中,黄妮儿始终是一个戏份不多的留白。她不仅身处丈夫和陆青妹的压力下,乡野舆论构成潜在的“围观人群”,也逼迫她压抑母爱、“洗清嫌疑”。由此,以几位小镇人物为主角的复仇故事,不仅是扭曲人性的照鉴,更将公序良俗对人性的挤兑揭示出来。是为层次的丰富。于广度上,单篇小说虽为短制,然孙方友数十年专注于陈州风俗人物的摹状,其宏大规模,不输巴尔扎克架构“人间喜剧”的气魄。他对陈州民间人物进行沉静耐心的描摹,不带有明显的文化意图,因而具备方志学的标本价值。 然而,作为陈州忠实的“书记员”,孙方友的早逝确为我们的“陈州印象”留下遗憾和想象的空间。卡尔维诺曾在倡扬叙事节奏之“快”的价值时,也向“慢”致敬。而在孙方友笔下,一个个事件人物接踵而至,迅疾而不着意渲染,无暇专注细描形象,未及受地方性的反哺就迅速凋零,一如他早逝的生命。这使“慢慢地赶”的韵致终成一种文学理想。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