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书单 | 俞律:人生只合扬州老
我出身扬州,土生土长。那时扬州人习惯用阴历,我出身之年是丁卯年,卯为兔,现在算来九十岁了。幼年时因为有姐姐带我,就不必上幼稚园了,天天在家。早上在床上,鸡叫三遍后,就听见倒马桶的车子来了,接着送水的车子就吱吱轧轧地响着来到大门口,然后是灌水进水缸的哗哗声,于是天就亮了。姐姐替我穿好衣服,坐上洗干净的木头马桶。很快就是早餐的时候,祖父摸着山羊胡子,叫我的小名:“大安子,跟我吃茶去。”
照例上那些有名的茶馆:富春,或者月明轩,或者绿扬春。吃干丝,肴肉,还有虾仁面。这是特殊待遇,因为我是长孙,男孩子呀!吃过之后,姐姐就带我出去玩了。
我喜欢进隔壁土地庙看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姐姐说,土地是神,不会变老的,永远呆在这里。我问她:“土地爷爷、奶奶有几个孙子?”姐姐说:“奶奶晓得,回去问奶奶。”回去问了奶奶,奶奶笑起来了:“两个呆子!”我以为奶奶说土地爷爷奶奶有两个呆孙子呢!姐姐说:“奶奶笑我们两个是呆子,不该问这个事!”晚上爷爷就讲故事了,扬州的故事很好玩。隋炀帝上扬州看琼花,“一心要把琼花看,万里江山一旦丢。”“我至今还记得祖父摸着胡子吟的这两句诗。晚上上大街去看灯,奶奶便吩咐姐姐:“当心黄包车呀,当心不要撞了大安子!”车夫一路拉着,跑着,一边挥汗嚷着“带小,带小!”我问姐姐“带小”是什么意思,姐姐说“回去问奶奶。”奶奶笑起来:“两个呆子!带小就是带小心,怕撞人呀!”
我七岁上小学了,因为顽皮,有时要挨先生的打。先生打人用籐条,一打一抽,就是一条红印子。他打手心的动作很熟练,我想大概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每逢文娱会,先生便把我捧上大桌子,要我唱戏助兴。于是我就唱空城计:“得了街亭往西城,四门大开为何困。”先生让我下桌子,我不肯,我说还想唱唱,先生说,“下面别人唱啦!”
那小学当时叫城西小学,校园里有两株百果树,树龄有几百年了。我三年级没有读完,父母就带我去上海了。那里是另一个世界,英租界、法租界、红头阿三,安南巡捕……复一年,大学毕业后,我来到南京安家,扬州的影子在我记忆中渐去渐远了。忽一日,认识了江苏经济报的副总编王喜根,他说他是扬州人,我兴奋地拉住他的手:“呀,老弟,我们是扬州同乡呀!”
他大喜,送了我一本书他的力作《扬州古巷风情》。这本书引导我回到少年时代的那个扬州,重新走进那个已经远去的古老世界,让我欣喜,感到这古老是一种新鲜哩!
喜根在赠书的扉页上题了五个字给我:“月是故乡明。”我便立刻想到故乡的二分明月,天下明月,一共才三分,而三分之二照在扬州,扬州之夜比哪个城市都亮。我在二分明月映照下非常清楚地又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古巷,老宅,所有我所经历过和没有经历过的风俗、风物、风气,这是扬州民俗文化的基因,我想我应该回到这个基因里去。几年前我在扬州的中心区买了一套旧房子,隔壁就是我读过书的城西小学,我抚摸到了那两棵比我老许许多多年的古百果树,树上落下一片老叶来,我想这就是我吗?
“人生只合扬州老!”这句诗美得使人想哭!
俞律,今年90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原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俞律造像 田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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