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底层生命的招魂者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吮吸过近百个女人的奶头,这是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生命册》中的主人公吴志鹏(丢儿)的成长记忆,也是他能够长大成人的真实写照。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吴志鹏没有与生生父亲谋面,在享受了生母三个月的乳汁哺育后,母亲也就撒手人寰。三个月大的孩子,没有自我存活的能力,也没有至亲的抚养,在活着还是死亡的节点上,上尉军官出生,后成为无梁村支书的姑父出于同情与怜悯,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对父老乡亲软硬兼施,硬生生把身上的胎血味还没有完全褪尽的孩子拉扯抚养成人。
无梁村,因没有可以支撑的脊梁而无法培养出栋梁之才而得名。尽管它在这个地球上存在已有历史,但贫穷落后愚昧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在别人家三餐无着落的窘境下,为了让“大家的孩子”——丢儿不饿着,各家还得从牙缝中挤出点用以填饱肚皮的东西拿出来;自家的孩子嗷嗷待哺,但为了让大家的孩子能够得到基本的营养,还得把仅存的带有浓浓山芋味的乳汁奉献出来;到了上学的年龄,即使自家的孩子像野孩子般四处乱跑也要节衣缩食把“大家的孩子”送进学堂接受教育;十里八村只有一个可以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为了让“大家的孩子”能够出人头地,大伙不得不扒出箱底值钱的物什,七拼八凑作为疏通关系,打点门路的通行证。一个古老的无梁村,一个世代遭受贫穷煎熬的村落,为了“大家的孩子”,家家户户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个中有的是出于被动的强加,更多的则是出于善良的本能。底层人的想法是简单的,欲望更多止于现实的既得利益。他们能够如此地对待“大家的孩子”,潜意识中有的是出于良心,当然也有隐隐的不能言说的诉求——孩子有出息了,大家就有了盼头,无梁村就有希望了,就是这样的简单与朴素。
行伍出身的姑父,靠着脸皮出卖着尊严,用大家的生命家底软磨硬蹭争得了仅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农家孩子早当家,因为在泥潭中长大,饱尝饥寒之苦,尝遍各种白眼,听腻了冷言讽语,进入大学的“大家的孩子”比一般的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深沉和持重。尽管校园的生活多了几分亮色,但每月、每学期的生活与学习所需的费用仍然依靠担任村支书的姑父强行摊派,就是上了研究生也无法摆脱。而从农村走向城市,跻身浩浩的城市人,成为高校的老师,这本是“大家的孩子”以为是逃脱魔咒最好的契机,从此自己可以不再以泥土、贫穷和俗陋为伴,站在讲台上之后,自己就可以清清爽爽地过城里人的生活,再凭借自己的努力,积攒更多的资本,晋级成为副教授、教授,拿着丰厚的工资,享受被万人艳羡的荣耀,再娶以娇妻,儿女绕膝,其乐融融。
理想固然美好,但现实往往很残酷。刚成为城里人的丢儿以微薄的工资艰难度日,卑微地生活。当被寒酸与窘迫压抑得像臭虫般在论资排辈、等级森严的环境中苟延时,来自无梁村的一张张条子,一个个电话,一副副酸楚的面孔,一双双焦渴的眼神彻底击碎了丢儿成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梦。在无梁村人的潜意识中存留的信念是“大家的孩子”是城里人,是“官”了,他就应该神通广大,什么样的“疑难杂症”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因此,小到具体的物质经济困难,大到拉关系,走后门,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在他们看来,丢儿是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吸自己的奶头长大的,现在出息了,长能力了,我们有困难就应该找你,替自己排忧解难就是理所当然;而丢儿既然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像自己伸出援手也是天经地义。这样,在无梁村村民的眼中,丢儿就是起死回生的神医,就是再世的活佛。面对来自给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父老乡亲永无止息,且花样迭出的求助,丢儿思想中的反刍和感恩因子随着自己副教授梦、娇妻梦与光鲜亮丽的城里人生活梦的渐行渐远而慢慢被挤压、消解,直至到最后变成了恐惧与厌恶,甚至是诅咒和谴责。最后,当这些情感上的反叛无法让自己从梦魇中解脱时,他只能选择了逃离,用自我消失以实现自我的救赎。不过这种救赎仅是一种自我狭隘的单恋......
以上是小说《生命册》第一章叙述的内容。从叙述的方式看,李佩甫以中原汉子独有的视角和情怀,把眼光投注到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普通大众的身上。虽然以一个在中国版图上难见其迹的偏远荒芜的农村为背景,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描写的对象,通过他们单纯又稍带蒙昧的行事思维的刻画,以剖析他们的精神境遇,但小说不是止于简单的层面,而是“以简单写复杂,以黑暗照见光明,以欲望的轻为灵魂的重作证”。他们身上,除了具有鲜明的地域烙印,更具有普适性的共性特征。几千年的文明史,从农耕文明到游牧文明,再到工商文明,从刀耕火种到隆隆的机器的轰鸣,城乡二元的对立到暂时的媾和,给人们带来的是物质从贫乏到富庶,可随之产生的是人们的思想在物质的变化中发生的裂变。不过,这种裂变的发生不是群发性与普遍性的,而是发生在部分精英身上。而作者笔触所及的不是单纯的精英阶层,而是二者兼而有之。由于长时间“奴在身者”日子的折磨,让无梁村的人们开始把目光投放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可是,思想的滞后,让他们更多仅止于思想的放飞,而且这种思想不是与时俱进,更多具有“奴在心者”的印记。作者无意于把揭露村民思想的愚昧和狭隘作为小说的主题,可大量客观事实与生活场景的叙述与描写,已经自然地呈现出作品所要表达的题旨。
面对自我的卑微与猥琐,人类往往采取的是回避和逃离,但《生命册》则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世态的勇气直逼人类思想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从小说的运笔方式看,以事实说话,文风与地气相契,从浓郁的乡土气息的文字中走出来的是带有浓烈泥土气息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不属于繁华的城市,只属于土里土气的乡野。如果没有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叙述,人们很难真正理解和体察到自身或多或少带有的无梁村人的气质。李佩甫,作为乡土叙事的卓有成就的实力派作家,他通过《生命册》书写了乡村生命在现代社会的困窘与脆裂。厚实的生活根基,浓郁的乡土气息,语言的硬实,使作品具有了不可低估的分量。
“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边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仔细咀嚼泰戈尔的文字,品味李佩甫的语言,你会不自觉地审视自我的灵魂深处,去把脉自己内丹的强弱与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