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烟的幸福(
一支烟的幸福
那时的她初出茅庐而青春无限,顾盼之间撒落万种风情,加上与生俱来的超凡脱俗,她美得眩目。
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让她挥霍,也有足够的爱情供她徜徉。
他,就是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是使他沉醉的漩涡。但他只敢远远地注视她,从未向她表白,甚至连结识她的念头也没有。她光彩夺目,永远是人们注意的焦点;他却平淡无奇。两人的距离犹如地球到火星一样遥远。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何况她是那样高傲自负,无数追求者都在她冰一般的微笑前铩羽而归。他无法想象如果她像拒绝别人那样对他微笑着说“不”,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他现实地选择了默默的守望。
夏日,她有去哈根达斯饮冰的习惯。每天都是照例的柠檬冰块加薄荷酒,每天都能看到独坐一隅的他。从他追随她的眼神中,她不难判断这是偶遇还是人为——他目光里闪动着与其他男人一样的讯号。但他与他们不同,他只是陪她饮了整整两个夏天的冰,却从未向她示爱。事实上,他和她连话也不曾说过。 真是个腼腆的人。思及此,她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自她脑际划过,为什么不去主动招呼他呢?
被人追得久了,她想自己只怕已经忘了该如何去结识他人。
当她在对面坐下时,他的心有一瞬间的窒息——她和他就在同一张桌的两端。
“可以坐这儿吗?”
他机械地点点头。
望着他一脸的紧张和困窘,她可爱地笑了。还第一次见到这么单纯的男生。
啜完最后一口冰,她熟稔地拿出一支绿MOER 点燃。 她吸烟的姿势很美。混合着优雅和妩媚。
他下意识地蠕动了一下嘴唇。直到此刻他都紧张得没有一句话。 她用眼睛询问着他。
“你又抽烟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这竟然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怔了怔,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说辞。
“是。我每天都需要烟。你注意我很久了,不会不知道吧?”
他暗暗告诫自己立刻离开这令她不快的话题,但话至嘴边却鬼使神差。 “可、可是,吸烟有害身体,对口腔、咽喉、心肺都很不利,另外还会因为依赖尼古丁而使神经机能产生惰性„„”
一种煮鹤焚琴的感觉由她心底而生。
“您是否在医科大学任教?”她打断了他。
他马上乖乖地收声。但沉默片刻,却有忍不住开口。
“抽烟真的有害,赶快戒了吧。还有,时间一长,抽烟者的手指都会变黄。你的手指就是一件艺术品,千万不能变成那样。”
从未见过这么迂腐老土的男生,任何一个追求者都比他知趣识相,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结识他的冲动。
她不屑地耸了耸肩,“戒烟是不可能的。”
他失望地看着她,忽然又兴奋起来。“不如这样吧,你每天少抽一支,逐渐减少吸烟量。真的,每天一支烟,很容易的。就从现在开始,这支烟不抽了,好吗?”
他顿了顿,“这是我的请求。”
冰一般的微笑绽放在她脸上。
“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求。”
他有什么资格对她指手画脚。他们根本是陌生人。
一切都荒唐得可笑。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一支烟喋喋不休。
她走上街头。夏日凉爽的夜风拥抱着她。这条商业街并不繁华,半空中弥漫着死气沉沉,只有路旁的野红莓在生动绽放。她突然感觉疲惫。将烟送至唇边,却发现早就熄灭了。
第二天再去哈根达斯,他已不在了。
再也没有看见他。
第二年春天,她跳槽去了南方的一家大公司。
在那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她一头扎进了残酷而刺激的商业游戏里。凭着浑然天成的美貌和智慧,她很快为自己打造出了一片天地,成为当地商场中颇有名气的女人。
她依然是男人们竞相追逐的女皇。事业上日复一日的运筹帷幄,又使她平添了成功女性的干练和自信。此刻的她,就像一朵怒放到极至的花。
到那个城市后的第一个圣诞来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兰寇护手油。一只宝蓝色的小方盒夹在一大堆五彩缤纷的圣诞礼物中,宣告着兰寇经典的低调和素朴。
这份礼物没有落款。邮戳是一个毫无关联的地方。她很费解,但这不防碍她对它的喜爱。
彼时她烟抽得更凶。细看之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内侧已出现了隐隐的淡黄色烟斑,但那盒兰寇护手油竟使这些顽垢神奇地消失于无形。
在无穷尽的公司事务和数不清的约会中,一沓沓的日子就像她吐出的烟圈,消散了。
男人们络绎不绝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使她从未感受寂寞。他们宠她,讨好她,他们送给她最新款的女士香烟,然后无一例外地赞美她吸烟时的高贵和魅惑。 而她,看着烟卷里静静蔓延的火星,有时却会不期然地想起那个坐在哈根达斯里的男生。那个唯一不爱看她抽烟的男生。
眼前的男人们绝不会叫她戒烟。但他们是否知道烟是真的有害的呢?她很想问一问他们。
或许当他们看见她细腻白皙的手指,一切都是无所谓了。但他们是否知道,烟抽久了,她的手指一样会变黄呢?
或许只有兰寇知道。所以每年的平安夜,它总会准时出现在她琳琅满目的圣诞包裹里。
永远没有落款。永远在上一瓶快要告磬时抵达。
渐渐地,这成了她最钟爱的礼物。拆开包装盒的一瞬,她的心会感到一丝甜甜的温暖。直觉告诉她这来自一个男人的投递,但会是谁呢?
当一个男人不再看重一个女人的面容,而煞费苦心地照料她敏感细微的双手,他就是在爱着这个女人了。
她由衷地感激他,渴望能找到他。她几乎试探过了身边所有的追求者,可这个细致而神秘的人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其间,她也或远或近地与几个男人交往过,但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凭心而论,这些男人都很优秀,拥有事业且不乏情调。和他们在一起是赏心悦目的。但她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或许就是那么一丝丝甜甜的温暖。她不想背叛女人的感觉,尽管她知道将自己的命运放在他们的掌心会多么安全。
当第六盒兰蔻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向男人说“抱歉”了。
一年一年地过。起起落落的感情在她的舞台上上演,形形色色的男人在她的生命里走进走出。
然而,过尽千帆皆不是。
她会用兰寇去和每一个男人比较。
他们只会沉醉于她的美貌,兰寇却将她的手呵护得像一件艺术品。 这个比喻很熟悉,却也遥远。她记不起在哪儿听过。
女人的青春经不起守侯。但她的确是在任性地等待。
走在暮色苍茫的大街上,有时她会突然伫足,静静地望着身边汹涌而过的人潮。一个个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男人和她擦肩而过。他们有着何其相似的神情和步调。那个神秘的投递者是否就在他们中间呢?
她有一种冲动。想站在街的中央大喊,“是谁送给我兰寇?”或许在下一秒,他就会站在她的面前。
奇迹是没有的,她想。因为她没有爱情。
公司的年度秋季广交会开始了。Boss 钦点她挂帅。
将自己裹在长及脚踝的亚曼尼晚礼服中,手持鲜艳欲滴的springmoon ,她轻盈老到地穿梭在公司各大客户之间,随行的是得体动人的微笑和机敏风趣的应对。
鸡尾酒会结束了。
舞会开始了。
她悄悄地退到了偏厅的小茶室里。广交会的筹划和安排耗去她不少精力,她很想歇歇。
开场的序曲是轻快的苏格兰舞。透过雕花大门的一隙,她清楚地看到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纷繁飞旋的舞影。五星级酒店里的商业舞会,华丽而悲凉,每一个舞步都是职业的一部分。
她从手袋中取出兰寇,轻轻地涂在十指上。
也许应该戒烟了。再抽下去,只怕连兰寇也无法抵挡那可恶的烟斑。 “您用的是兰寇护手油?”
她抬起头。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优雅地笑着。
她想了起来,这个女人是外省一家客户公司的商务代表。
“里面很吵。”女人说。
“是的,很吵。所以,出来避难?”
女人笑了。
“一出来就看见你。你很喜欢兰寇?”
她点点头。
“你和我丈夫一样。”
“他经常送你兰寇的化妆品?”
“不,是送给他的初恋。”
她挑起了眉毛,“是吗?”
“是的。每年他都会买一盒兰寇的护手油周围圣诞礼物寄给她。” “哦,为什么会送护手油?”她不动声色地屏住了呼吸。
“那个女人有一双漂亮的手。用我丈夫的话来说,就像一件艺术品。可她偏偏喜欢抽烟。烟抽得多了,再美的手指也会发黄。他不愿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女人身上发生。”
“他连这些也和你说?”
“我们信任彼此。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有时却很傻。知道吗,当年他心仪那个女人多时却不敢结识她,只会跟着她饮冰。等到终于有机会和她说话时,他却叫她戒烟。那个女人理所当然地生气了。一切刚刚开始又结束了。” 所有尘封的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复苏。那个默默地坐在哈根达斯里陪她饮冰的男生,他紧张窘迫的神情和不厌其烦的请求。
女人要了一杯玫瑰香片,“我丈夫寄出去的兰寇从不落款。因为直到今天那个女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曾是他的初恋。” “你不认为他现在还在爱她?”
女人摇了摇头。“也许以前是,但现在不是这样。他不想自己爱过的人受任何伤害,哪怕只是一双手。”
“你见过那个女人吗?”她突兀地发问。
“没有。但听说她很美,就像你一样。”
她感到自己的颤栗。
她没有忘记说“谢谢”。
大厅里传来悠扬的华尔兹舞曲成为她们此刻唯一的对白。
“你和我说了很多,但我们并不熟悉。”她打破沉默。
“正因为不熟悉,我才会告诉你。”女人淡淡地笑。
她抬起眼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的妻子。
“我该进去了。”女人起身告辞。
她颌首回礼。
在女人快要走进雕花大门的那一刻,她叫住了她。
“你该感谢那个女人。”她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我会的。”
大门在女人身后掩上了。
她坐在那儿。
兰寇就放在手旁。一点点地散发着回忆。
她突然感到,在多年以前那个空气里溢满红莓花香的夏夜,她拒绝了他一支烟的请求,也就拒绝了自己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