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中国政治变革趋势的前提
2012年08月21日 07:56
姚选民
郑永年先生在其专栏文章《如何理解中国政治变革趋势》(刊于2012年8月7日《联合早报》,以下简称“郑文”)中用“政党”分析概念,佐以中国政治实践经验,欲在现代西方政治学的框架内,同情地理解当代中国政治变革的趋势(其核心为“开放的一党制”趋势)。“郑文”中不仅一贯地展示了郑先生型构华语文化圈自主知识体系的“点滴/宏大”努力,还依凭郑先生宏阔的思维方式和满富创造性的思想文字,浮现出了他关注中国政治问题的“政治哲学家”面孔。
尽管如此,然而,笔者不得不指出的是,“郑文”中的论述或思想方式,却不经意地流露出西方知识体系对郑先生思维的“潜移默化”,甚或钳制。即是说,在“理解中国政治变革趋势”这一论题上,郑先生对其思想的前提似乎关注不足;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方面,郑先生默认源自于西方社会经验之“政党”观念中的潜在价值预设。
郑先生对中国政治问题非常敏锐;谈到“中国政治变革的趋势”问题,郑先生首先抓住了中国政治的“党治”特征;这无疑是中国政治问题的要害。但是,郑先生在试图理解中国政治运行的过程中,却将中国的党治政治与西方的政党政治归于同一范畴,即“政党”范畴;这似乎表明,郑先生对源自于西方社会经验之“政党”观念的潜在价值预设并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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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西方的“政党”观念预设着“人人平等”、“主体个人”等更深层的价值观念,而这些价值观念更远的历史渊源,则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观念、基督教会的集会习惯等西方文化元素。然而,中国人在引进西方的“政党”观念时,原本的愿望是想将西方的“政党”政治搬到中国,但是,中国没有西方政党政治运行的历史文化环境,不过,这种“歪打正着”之对西方政党政治观念的引进,却很好地包装了中国既有的“结党”政治和家族政治。正是因为西方“政党”政治中的理想要素,使得中国业经包装的结党政治和家族政治,能够在中国近现代期间有效凝聚中国社会力量,对内逐渐形成稳定的国内秩序,对外扞卫中国人既有的生活方式,从而让源自于西方的“政党政治”(更确切地说,是其外壳)在中国政治实践史上留下了良好形象。
“中国人看重什么”
尽管如此,中国的“政党”绝不同于西方的“政党”。具体说来,中国之所以有“政党”观念的一席之地,一方面是因为“政党”观念于近现代中国独立自强过程中所似曾建立的“历史功绩”;另一方面是因为在“西方压倒东方”这一全球意识形态格局中,中国人必须借助西方具有反“反思性”的东西,来追求所要的中国理想生活。在这种意义上讲,时刻警省“中国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抑或“中国人看重什么”,才是中国人(甚或华语文化圈)“学习西方却不受制于西方”的不二法门、才是建立华语文化圈自主的知识体系之源。
另一方面,郑先生对关乎中国人生活核心的“中国人看重什么”这一问题,并没有足够的重视。
郑先生之所以将中国的党治政治与西方的政党政治同归于“政党”范畴,是因为他预设:中国人与西方人所真正想要的东西(或所看重的东西)是相同的。这种预设显然不成立。当然,这主要是在关涉政治之社会生活方式的层面上来讲的。
一般而言,西方政党政治旨在追求一种平等自由之“人”的社会生活,而中国党治政治追求的是建基于国-家社会结构形式的家-国社会生活。也就是说,西方人的政党政治,是源自于西方社会生活的自然演进,是其社会生活方式的结晶。而中国党治政治是源自于中国现代性的发端和全球性政治的开始。中国前党治政治时代的家族政治(以皇族为典型代表),无法有效地凝聚社会力量来应对世界现代性(主要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全球扩展),并维护中国人既有的生活方式。
由于中国前党治政治时代的家-国社会结构,无法维护所要的家-国社会生活方式,因而,经由近现代约百年内忧外患的政治实践,中国人所摸索出的党治政治结构模式(即“西方现代政治学所谓的国-家社会结构形式”),能够有效维护中国人的家-国社会生活。在这种意义上讲,不论是中国人的历史政治实践,还是日常社会生活,都表明中国人所真正看重的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家”。中国人一直是在为各自的“家”而孜孜以求。因而,如果“每一个中国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宫’”这一假定会依凭极少的条件而成立(即“得到人们的‘公认’”)的话,中国政治变革的趋势一定是在朝着“让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一个像样的‘家’”这一目标在趋近。反观历史,中国政治领域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源自于对这一目标的偏离,甚或背离。
当然,尽管在这里,笔者指出了“郑文”中所存在的“问题”,却并不是说郑先生对这些“问题”根本没有关注,毋宁是说郑先生在对中国政治进行政治哲学思考时,并没有对他自己所使用之源自于西学的学术工具,时刻进行有意识的彻底反思和清算。所以郑先生在运用西学知识资源来理解中国政治时,将西学知识中所深深隐含的价值,不经意地偷换成评判中国政治变革的价值判准。
作者是中国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