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天的约会
一年春天,与朋友约了说要带孩子们去春游,等都约齐了的日子,却是个风天,很大的风与尘,遮天蔽日,心情也随之黯然,可又不能不去,答应了孩子的,并盼了这么久,即便天塌地陷,于他们,也是盛大的节日。 纯粹是一次无目的的春游,车也开得盲目,像个醉汉,摇晃着,时不时地驻足张开蒙�的眼瞧前面山高水长。我建议去黄河边,以前这个时节独自去过,河水青绿,河岸开阔,沙滩柔白细软,更喜岸上十几棵怪柳,黢黑的干、嶙峋的疤、裸露于地表错综繁杂的根须及秃头上发出的新枝嫩芽,是暮年的老者对生的眷恋和来世的希望,每次都让我由不住地仰望许久,因了对那强劲的生命无法割舍的爱恋与礼赞。让孩子们到这看看,应该是有所收获的。 哪知,才几年光景,青绿的河水没了,柔白的沙滩没了,黢黑的怪柳没了,呈现于眼前的荒滩乱石枯枝污水,即便卷地而起障人眼目的沙仍遮不住其洪荒狼藉。造物弄人,在我眼前生生演了一场人是物非的零落剧,让人觉得生是那样的不定,除了自己的身体,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像十年前的新婚,带朋友去游“燕宫”没有看到一只燕子,除满眼人工取土挖掘过的残垣断壁。而在一年前的晚春,我独自来到这里,迎着长河上的落日余晖,燕子于我眼前挨挨挤挤,黑色的剪影印在落霞的红底子上,像决裂中的爱情,欢娱过了,透着凄美,知道一瞬便是永世,就随风随水刻于胸口,可转眼还似燃烧过的冥纸,被风吹散,化成梦中的蝴蝶,双双对对,翩飞于灵魂深处。 不要说孩子,就连大人,也一脸的惑,为我的道行和审美。一霎时,车里静的只听见彼此的怨气,车外风声鬼哭狼嚎,孩子们因失望,也要咧嘴哭了。 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更重要的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惊恐与惶惑――为什么我看到的别人却看不到?为什么我领略过的别人却无法领略?对同一情景,于我是实景,于别人便是虚设!正不知怎样应付呢,突然心底灵光一闪――董府!对,就去董府。 当我说出董府二字时,孩子们欢呼雀跃。对未知的世界,他们总是充满好奇并满怀希望。 远远地,就看见董府高阔的围墙和门楼了,不到跟前,心里就怀了敬畏,等到底下,鼻子里却涌上一股酸楚――解甲归田,无兵无卒,却将家院修得城池一般,是对旧日时光的怀念?除此,也该为防护。一家独矗这里,显赫不是靠空架子就能支撑得了的。 一重门外,顺墙而植的树有的粗壮有的纤细,不外乎地全都秃着,枝干却特别的光润,别处不多见到。 二重门外,马厩两三处,外面全用木栅栏围着,草顶子上压点泥巴,典雅中不失乡野,有儿时的记忆。门左一棵李子树与门右一棵榆树相呼应,杆粗枝繁呈伞状,全都布满蓓蕾,像满天的小星星坠落在枝头,于暗的天里为董府增添亮色。 进了三重门,是董府的主体,依三宫六院格局建造,回廊游走其间,屋屋相连,飞檐衔接,虽沐百年风雨,木色陈旧,土质松软,门破窗烂,墙砖斑驳,可气势不减当年。也许沉淀百余年的风霜雨雪春花秋月更显其深厚,像浸透岁月的老者,虽慈祥,可就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孩子们可不管,一进院子就野了,大人抓不住,任他们楼上楼下地疯跑。他们放纵,是因为不懂。因为不懂,谁也不会怪罪了他们去。我懂,所以处处屏息敛步,就怕稍个不慎,被头顶三尺之外的那人怪罪下。不知怎地,从一踏进董府的院子,我就像被一个无形的气团拥着,连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股强劲的风将我推进与大门相对的正屋,屋里湿重,对了门的墙上挂着董福祥的画像。清朝的官员,穿戴一样的袍服和顶子,便都一个模样,凑上前去细看,才从假模假式的规矩里窥出其眼中的藐视和嘴角的不屑。不愧是征战沙,场多年的骁将,就连其部在“庚子御辱”中表现英勇得罪洋人,被洋人指名处决也因慈禧“格外从宽,着即革职”到原籍也不失其英雄豪气。不知为什么,他却未回原籍甘肃固原毛渠井(现归甘肃省环县)老家,而是到宁夏吴忠市金积堡兴建宅第居住“董府”。我想不光是他当年随左宗棠镇压马化龙起义后,在此占有的大片良田,也不是其四姨太不习惯毛渠井,而是二十年仕途中落无颜故里的无奈。 岁月让一个戎马倥偬的军人在此落下脚来,怎样把人生最后的圈画圆?许多人都看着呢!董福祥不是那轻易就气馁的人。接下来,他役民工靡银两纳工匠建府邸设商号,暮年的人生又在这广袤平原红红火火地开始了。 所欣赏的,就是那历经磨难依旧笑对人生宠辱不惊者。在空大阴冷的屋子里,不知怎地,就只剩下我一个,门“啪”一声合上,从窗孔里透进一束蒙蒙的光将我和墙上董福样画像罩在一起,像一条跨越时空的隧道,将一个人牵引到我面前,无形,却有神,我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可并不动,于静谧中体味着彼此的心声。 太久了,孩子怕了,大声地喊着妈妈,朋友们也呼唤着我的名字,叫我快些出来。我刚一挪脚步,门忽闪开了,力道太大,愤怒似的,一只脚已跨出门了,人又缩回去,门又“啪”一声合上,求之不得似的!孩子带着哭腔,朋友声音里也含了惊悸。这次,还没等我抬脚呢,门便开了,这次柔些,像是无奈。一阵风从我身边过去时,吹散于脸颊的一缕长发像被一双手轻柔地拂捋在耳后。 走到门口,见我无恙,上到二楼的孩子松了口气,还在半楼梯的朋友神情凝重地看着我,说:“那么大的风,关在屋里那半日,吓也吓死了!你就不怕?”我笑道:“怕啥?有古人陪着我呢!”“古人是谁?”“董福祥。”朋友看我的神情就更加怪异,仿佛我是异类,说:“快上来吧!”我应声也往二楼去,木质楼梯也咯吧作响,每一步都摇摇欲坠,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丝巾从脖上一下扑到脸上,蒙住眼睛,拿手去揭时,身子猛地朝外倾去,已到楼上的朋友惊呼一声,伸手来抓,却够不着,就在要倒下去的那一刻,突然像被谁扶住,又牵引着,一直到楼上,心就满满的。 有他陪着,我往所有的屋子里走了一圈,于凄清中想象着盛极时的排场:龙凤雕花红木大床横陈半个屋子,胭脂红轻纱帐如烟似霞,帐里的美人浓眉凹眼高鼻樱桃小嘴儿,一头浓密的秀发云似的堆在枕边,人早就醒了,又赖了一会儿,听见小鸟啁啾,才下床�上月白缎面腊梅喜鹊绣花睡鞋去鎏金菱花镜前坐定对着镜子里的人发上一会儿呆,这才抬起纤纤玉手插金带玉描眉点朱,起身后,在丫头捧着的浅月铜盆里摆一摆手,拿丝帕擦了,呷一口清茶,吐了,踱步到走廊里,扶着朱漆栏杆朝天井里望一眼,下雨了,春雨,地面刚刚湿,瓦槽里的水刚够滴答,呆呆地听上一会,觉得有些春寒,刚想进屋加衣,恰逢老爷遛马回来,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身手还那么矫健,一条灰白的粗辫子凌空一甩,人就腾一下落在地上,把马缰交给下人的同时,人也抬头望楼上一眼,见楼上人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就赧颜一笑,楼上人脸也腾一下红了…… 在宽阔的院墙上,迎着春风,脖上丝巾一会儿裹在脸上一会儿又飞出去很远,人被风催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斜眼俯瞰董府,首尾相接的屋脊浮出水面的鱼似的警觉着周围的动静,矗在这里,一百多年沐多少人世沧桑,在这个春天,在世人的无限向往与遐想中身心早已疲惫,刚合上眼想打个盹儿,可我的介入不得不让他重振精神。我想他是欢迎我的,从他的呼吸里,于陈腐中我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气息,那是春的味道,有榆钱儿的香甜李子花的沉醉。 (责任编辑 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