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枪声
渡江战役打响前夜,我爷爷站在江防阵地师指挥部里作战地图前沉思。突然,秘书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叭,一个立正,说,报告师座,总裁急电!我爷爷一看电报,脸色突变。他挥挥手示意让秘书走开,并命令不允许任何人进来,自己坐在办公椅里动也不动。他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恐,两手扶在桌面上在不停地颤抖。接着是震怒,腾地站起,两手变掌为拳狠狠地砸在桌面上。许久,他的心情才淡定下来,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身子缓缓地往椅子后背上一靠,两手很自然地放在扶手上。他在房内坐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走出指挥部到了外面。 临战前的江防阵地上漆黑一片,没有车辆行驶,没有人员走动,只有探照灯机械地在江面上扫来扫去。我爷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就去了军需处。军需处长是一个长着连鬓胡子的矮胖子。他见了我爷爷忙迎过来行礼,慌乱中把椅子都碰倒了。我爷爷问,新到的武器装备都发下去了吗?回答说,没有。全部发给102、104两个旅。我爷爷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到了103旅。我爷爷问诚惶诚恐的年轻旅长,大战将在拂晓打响,你有何想法?他叭一个立正,说,誓与阵地共存亡!我爷爷走上前,两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深情地说,不愧是我的好学生。然后又郑重交待道,开战后你要和102、104旅配合好,统一行动,非常时刻不要等我的命令。年轻旅长听到这里感动得泪流满面。高声问道,师座,你……我爷爷手一挥说,不要问!年轻旅长双膝跪地,师座……不要问!不要问!我爷爷声如闷雷,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我爷爷自此到死都没再说一句话。我爷爷兄弟仨,他居长。他不光学文,还跟曾祖父学过武功,一直到死都武力过人。他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很受校长的器重,多年来一直在国防部搞战略研究,临危受命某部师长。我二爷和三爷从小一心爱学习,大学毕业后不知啥原因都改了名换了姓,又都进了军队。兄弟仨十多年没见面竟相遇在一个师,而且是一个师长两个旅长。这事,除了他仨外人一概不知道。我长大后,曾听当了将军的三爷讲过他们兄弟仨当时见面的情形:那是在我爷爷接任师长的欢迎酒会上,当时都一愣,二爷三爷马上自报出改后的姓名,我爷爷点点头没说什么。过后,我爷爷把二爷三爷叫到他的小套间休息室内,我爷爷拍了拍二爷的肩说,你不是大二孩(二爷的乳名),他又拍了拍三爷的肩说,你也不是小三子(三爷的乳名),切记。 我爷爷到了三爷那里。他们正在开会,听到传报立刻散了会。当房内只剩他们俩时,我爷爷上前一步,出手控制住了三爷,并从他身上掏出了防身的手枪,然后装进自己口袋里。又示意跟他一起走。 我爷爷到了二爷那里,他正一个人在旅部。听到师座到,忙迎上前。我爷爷趁势抱住二爷,非常利索地把二爷的手枪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们兄弟三人一起去了师部。 我爷爷坐在他的办公椅里,二爷和三爷并排坐在对面。他先把左口袋里的手枪掏出来,慢慢地放在桌子上,枪口对着二爷。接着,他又把右口袋里的枪掏出来,同样慢慢地放在桌子上,枪口对着三爷。然后又把他自己的手枪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来,也放到桌子上,枪口对着自己。据说他这支精美的手枪是总裁的赠品,他一直藏在贴身处从不示人。接着,他们兄弟仨就完全以一个军人的姿势默默地坐着,一直没言语,一直对视着。此刻爷爷的面孔是铁板一块,两眼迸发出严厉目光直射二爷和三爷。从这狠狠的眼光里仿佛听到爷爷在喝斥,临阵谋反倒戈自古都是要杀头的!只见二爷和三爷不避不让与我爷爷的目光针锋相对着。像是在说,大哥,你恨也罢怨也罢,因为我们信仰不同认识问题也不同,我们说服不了你,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我们决不会让步。面对三爷二爷的坚定态度,我爷爷眼神里有些许无奈,他深知两位弟弟的秉性,就目前的局势而言,他们选择的无疑是一条光明大道。 宽敞的大厅内一片沉寂。长条的会议桌上罩着深绿的台布,一周摆着包着黑色皮革的软椅,桌面上摆着茶杯和烟灰缸,无语的人对着不会说话的东西,只有我爷爷对面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半小时,一小时,也可能更长,我爷爷才猛地站了起来。他先正了正军帽,然后,拿起他的那支手枪。二爷和三爷没表现出一丝惊慌,依然稳如泰山。 我爷爷离开坐着的椅子,大步走进隔壁套间。二爷和三爷两人的眼神对视了一下,仍一动没动。我爷爷走进套间后再没听到动静,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过零时,指针正在一步步逼近凌晨。透过窗口,江防阵地上和长江里,仍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沉寂无声。这种沉寂非同寻常,黑暗和沉寂就像一种固化剂,一下子把空气都给凝固住了,让所有的人的神经都高度集中,像弓箭上的弦已经绷得到了极至,一触即断。 低沉的枪声就在这时从隔壁套间里传来。二爷和三爷不约而同的腾地从椅子里弹起,迅速地抓起桌上自己的枪,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隔壁套间。套间是我爷爷设在指挥部里的临时卧室。只见爷爷像一位沉思的老人衣冠端正地坐在沙发里,左边的鬓角处冒着鲜血,左手握着手枪垂在沙发扶手外。二爷、三爷见我爷爷一动不动,忙扑过去,齐声喊道,大哥!我爷爷没应声。他们就一个清理我爷爷鬓角上的血渍,一个把他握枪的手扶起,放到沙发扶手上。就在这时,长江对岸响起隆隆炮声。二爷、三爷听到后,面对我爷爷后退两步一齐跪下,连磕三个头。说,大哥,您坐这儿看着我们吧!然后急忙跑出指挥部,掏出枪,朝天空连放三枪。江防阵地上立刻灯火齐明,枪口都掉转了方向。 我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拳头,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我望见孙子正站在我床前,见我睁开了眼,问,爷爷,你是不是做梦又听见了你爷爷的枪声?我点了点头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