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陈桥驿·杭州日报
先生,陈桥驿
2014-01-22
陈桥驿
名家谈艺
访天下名家
谈艺术人生
记者 郭 琳 文 王 浩 摄
不吐不快时,他清瘦白皙的手在空中一挥,划出一个弧度,带过一阵微风。91岁的老人,眼睛仍然黑白分明。那里面是同水和书打了大半生交道的清爽。
杭州,先生陈桥驿家。
进门,正前方的墙面被叠得崇山峻岭:除了历史书,各种辞典亦声势浩大。一本辞典的外皮只剩下惨烈的一小段黏连,透露出其忙碌的生平。他的郦学著作则散布在各个角落。
郦学,是研究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的学问。北魏郦道元根据《水经》编著了地理巨著《水经注》,后世学者对《水经注》趋之若鹜,遂得“郦学”之名。对于河流水道的研究,历来是王朝的重大命题——农田水利,江河退涨,关乎国运。
而经历了中国近一个世纪的先生陈桥驿,生平不是一句“郦学”泰斗就能武断地囊括。
【名家名片】
陈桥驿:原名陈庆均,1923年出生,浙江绍兴人。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浙江大学地球科学系终身教授,以对《水经注》的研究而成为当代“郦学”泰斗。他在历史地理学、郦学、历史地图学、地方志和地名学研究、城市研究、古都研究以及翻译等方面均造诣精深,成就卓著,在海内外享有崇高的学术声望。
陈家祖训:不读正书
“我的孙子。”他指着照片上那个叫陈十方的少年。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白人男子和一个华人少年的合影。
陈十方在加拿大中学毕业,高二就接到了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的录取通知。他选了哈佛。开学两周前,加拿大总督府来电话,邀他前往。
那白人男子,是彼时的加拿大总督。
饭后,总督说,我知道你在加拿大读书不是很用功,哈佛是一流大学,你要专心读书,为你祖国的光荣。
少年答:总督先生,我读书同普通人不一样。我的学习方法,来自我的祖父。
如今,少年陈十方已在哈佛研究院工作。
上世纪30年代。浙江绍兴城内车水坊,陈家的大宅状元台门内,陈筱峰同父亲、清末举人陈质夫说起,儿子陈庆均在附小“不读正书”。陈质夫说:“这是我的主意。”
陈庆均,就是陈桥驿。“桥驿”是他后来的笔名。
身为长孙,陈桥驿的读书由祖父包揽,他人不得插手。
五岁一首《松下问童子》开蒙,当年就背熟了《唐诗三百首》;七岁熟读《四书》后,开始读《五经》; 小学四年级,陈质夫便领着陈桥驿逐篇读《二十四史》,这一年,读完了《史记》。
小学五年级,陈桥驿进入古越藏书楼借书。首先借的是四册《胡适文存》。第一册开首,是《吾我篇》和《尔汝篇》,陈桥驿始知读了那么多“吾、我”和“尔、汝”,原来是有差别的——这一位大力提倡白话文的先生,居然也是背熟了许多古籍的。祖父点点头:这就是“做学问”。
也因此,当时教科书上的“红黄蓝白黑,这是我们的国旗”,对于少年而言,有多寡淡。
陈质夫的学生孙伏园,后来新闻界的“副刊大王”,当时刚从欧洲回来。来老师府上,同12岁的陈桥驿聊了几句,惊觉此子可以造就,便建议陈质夫让他学英语。陈质夫竟然采纳了,这让陈桥驿都不免惊讶。
祖孙二人在书房里面对面,依靠《字典》,把林语堂编的开明英语课本一本本读熟。丁点儿不懂英语的祖父,听孙子背《卖火柴的小女孩》,背完解释,丝毫不亚于背诵“子曰诗云”的得意。
1941年绍兴沦陷,学校迁徙,陈桥驿与老师周有之一路做伴。二人用英语聊天,聊的是李后主的词如何翻译。中央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周有之惊讶:这18岁少年的英语竟远甚于科班生。
1942年元旦,日军大举进攻,读高二的陈桥驿辍学,旋被聘为绍兴柯桥阮社小学校长。当了一年校长,学校“考出了有史以来最好成绩”。
少年陈桥驿在绍兴名声卓著,当地文人雅士都“惟愿一识陈庆均”。而“不读正书”,也仿佛成为陈家的祖训。陈桥驿的长子陈三平小学肄业却考取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次子陈出新考取南京大学天体物理系,一年后考取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的研究生。
青年远征军,623团重机枪连指导员兼翻译官
多年后,陈桥驿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
那天,623团全体政工人员初到硝石镇,团长训话。团长王永树,陆大毕业,后成为蒋经国的侍从室主任。陈桥驿记得他讲:“你们都是官长,要记住——平时官长不关心士兵的生活,到了战场,士兵就不会关心你们的生命。”
陆大,陆军大学。黄埔军校属于初级指挥院校,毕业后是初级军官;陆大属于中、高级指挥院校,想成为高级指挥军官,必须要经过陆大培训。
623团,是1944年秋,在中国战区组建的青年远征军下辖的一个团。
当时国民政府欲组建一支高素质军队,“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动员,引来热血男儿无数。当时有罗家伦撰词、程懋筠谱曲的《青年远征军歌》:“胡虏不灭不生还,乘长风,飞过世界上第一高山。”
虚龄23岁的陈桥驿,投笔从戎。
那抱定牺牲的壮志,来自祖父训导的“立德、立功、立言”,亦来自他敬重的中学老师姚卿轩——姚卿轩在课堂上讲“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泪俱下。这在少年陈桥驿心里,是难以磨灭的印记。
陈桥驿所在的623团,大学生扎堆,学历最低的是高二。他所在的中队,除了当过县长以及与县长相似官员的,辅仁大学、光华大学、上海法学院、协和大学毕业生比比皆是。
陈桥驿填的是中正大学肄业。
一年前的1943年7月,他辞去阮社小学校长职务,目标是考国内一流大学。但通往内地的道路被日军封锁。不得已,考入赣州的国立中正大学教育学系。肄业的原因,终归还是“不读正书”的缘故,此地教育,对陈桥驿并无意义。
那日训话完毕,敬礼解散。团长加了一句:“请机枪连一连陈训导员留一下。”
团长恭敬地请他坐下。原来是请他当623团的翻译官。部队此时还在江西,团长王永树觉得,到印缅战场上,美国翻译和中国翻译固然都有,但战场瞬息万变,有自己的翻译更放心。
青年远征军考试中的“状元”,又有英语特长的陈桥驿,就成了这一人。
不久后任重机枪连指导员的陈桥驿,开始教全连英语,一周至少四五晚。此外还要教陆军大学教材《国际公法》——均为应对印缅战场。
但抗战的胜利,使得623团“飞过世界上第一高山”之行终于未成。
抗战胜利,青年远征军从各地复员返乡。四五十位江浙人,一致要求进浙江大学。蒋经国属下去见浙大校长竺可桢。竺可桢回答:对于这些青年,他是很钦佩的,他们在国家最危急时候签名从军,这是他们的“勇气”;但当了几年兵后,身上就有了“兵气”。全国都钦佩他们的“勇气”,但学校不能容忍他们的“兵气”。让他们到浙大续学,不合适。
那是一个竺可桢可以拒绝蒋经国的时代。
这四五十人就到专为复员军人办的职校“大专班”过渡一年,进入其他大学。过渡时期在大专班教授英语的,又是陈桥驿。
一年后,陈桥驿去到新昌中学,教国文和英语。两年后,陈桥驿被任命为校务主任,时年25岁。
《水经注》研究,一家人的合谋
绍兴仓桥直街府东河边,建有“陈桥驿先生史料陈列馆”。
为在世的学者建史料馆,极罕见。
他开玩笑:“当时把几十年的手稿、笔记、卡片和书都被拉走了,整整两卡车,都快赶上文革了。”
以普通人的眼光看来,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是部高高在上的学术著作。
而在陈桥驿的记忆里,最初的《水经注》,却是从一则则山海经式的异闻开始。
绍兴的夏夜,夜饭后,人们习惯搬出竹椅,在屋外纳凉。
状元台门的大天井里,少年陈桥驿和堂兄弟姐妹一起听藤椅上的祖父说故事。“这叫府山。” 祖父指着北边一座山,“春秋时,越王勾践杀有功大臣文种,把他埋在这座山上,所以这座山也叫‘种山’。”于是,开讲勾践与文种的故事。
祖父讲故事时,常常会拿出一叠小本子的书,翻一翻。
陈桥驿读小学四年级,祖父把那叠书交给了他:《合校水经注》。
1941年绍兴沦陷,陈桥驿回到家中,无事翻看任松如编的《水经注异闻录》。发现所谓的“异闻”,不过是《水经注》中的奇闻摘录整编。少年隐隐有野心,要研究《水经注》。
祖父把手头的三种有关《水经注》的书拿给他看。一本是石印巾箱本《合校水经注》,两本是世界书局的铅印本《合校水经注》及《水经注异闻录》。祖父少不得一番指点:铅印本是武英殿本,清代宫廷的官刻本——凡武英殿刊印,都是了不起的高档书,比如武英殿本《水经注》,就出自大名鼎鼎的学问家戴震之手。《水经注》有不少版本,能够多找几种版本看看,或许还有补充戴震、王先谦不足的余地。至于《水经注异闻录》,只能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不足为学问。
真正的研究从新昌中学开始。当时的新昌中学,同那时代许多中学的格调一致:任教老师赫赫有名,比如著名地球物理学家陈宗器、教育家张梦旦等。
到文革前,陈桥驿已经出版了十三部专著,名噪一时。上海发函调他,浙江坚决不放,于是折中,他被调往浙江师范学院,也就是后来的杭州大学。
1979年,陈桥驿收到一个奇怪的包裹,包裹里是美国首席汉学家施坚雅主编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陈桥驿并不认识施坚雅。后来才知道,自己五六十年代发表的学术著作已在世界上被广泛引用。
此后,国际间交流日渐频繁,陈桥驿数次赴日、美、加等国大学访问讲学,并被聘为日本关西大学、国立大坂大学、国立广岛大学客座教授。他的一大优势再次显露,他无需翻译——对于艰深的地理历史名词而言,现场的翻译简直是个灾难。
1985年,先生的《水经注研究》出版,引起轰动。著名地理学家谭其骧教授致信他:“深为郦学将进入一个新时代庆幸。”1990年他的《水经注疏》出版,谭其骧再评:“实为郦学史上一巨大里程碑……如此好书,百年难得有几种。”
最艰难的时刻已然过去。
1964年,因为在一篇论文中引用古人对《水经注》的一句“《水经注》是‘宇宙未有之奇书’”,导致了陈桥驿多年积累的几千张《水经注》研究资料卡片全被抄走。所幸的是十几本笔记本还留在家里。但这十几本笔记,在五年的坎坷辗转后,亦被勒令交出。妻子推说笔记本放在乡下,于是在五天的缓冲期里,夫妇二人加上大女儿、二女儿和十四岁的大儿子五人,每晚抄录笔记,通宵达旦。家中门窗全用棉被、床单遮得严严实实,电灯用黑布罩住。十一岁的小儿子陈出新负责“放哨”。当留下底本的笔记本交出后的一天深夜,突击检查来了。仓促间,大女儿迅速把材料塞到陈出新怀里,盖上被子。假装熟睡的陈出新,终于保留住了这几十万字的珍贵底本。
山水襟怀
莫小米
曾经采访过一个人物,他日后的成就我已模糊,唯一清晰的记忆是,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他就背着一书包馒头,独自去寻找家乡一条小河的源头,三天后家人才找回丢了鞋、额头渗血的小小考察家。
古人没有发达的交通工具,却有《山经》、《水经》,人与山水相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今人也测量山水,为的是圈地开发,无尽索取,将山水恣意改变,变成商品,变成一些人的财富。
郦道元洋洋大观之《水经注》,把千余条河流的千回百转,弄得清清爽爽。而今天一条身边的小河,我们都不知道它存在与否,安好与否。我们要等水里喝出了异味,才大惊小怪地去关心水。考察河流的小学生,去了兴趣班。
陈桥驿是郦学专家,历经坎坷,却如未经玷污的山水般,悠然安详,仿佛不与我们处于同一维度。
山水性情,山水襟怀。
运河申遗、古都保护路上的
学者身影
1993年,陈桥驿刚从日本授课回来。经过逸夫馆附近的外办,有人叫他:陈先生,你做“九类分子”够了,现在轮到你做“十三类分子”了。
陈桥驿吃了一惊。九类分子,说的是文革时对知识分子的统称:臭老九。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被国务院聘任为终身教授。当时浙江省获得“终身”称号的共十三人。
当年同被聘为终身教授的,还有北大的季羡林先生。
他说起五年前的大运河考察。
那次自北而南的运河考察,参与者涉及多个领域,以学者身份被邀请的,他是一人。
北方段运河大多干涸,船闸废弃。每到一处船闸、河岸,他会提些问题,这在他看来属于学术领域的问题,不乏尖锐,免不了被随行记者团团包围。
“我并不是水利学家,我只是个研究地理历史的”,他再三说。到了天津,他便宣布,我普通话不好,如果有问题,可以英文提问。
一口几十年不改的绍兴话,让他有了脱身的借口。
在山东聊城,他想看看会通河。聊城是会通河的终点。
这条由元朝皇帝忽必烈命令人工开凿的河流,尽管史载明确,但陈桥驿觉得疑惑:会通河是否真的存在?
“历史记载的会通河,短短250华里,竟然有31个坝。什么概念?每到一个坝,就必须把船上所有的货物卸下来,把船拖过坝,再把货物装上船。行船艰难可想而知。这些从戈壁上来的权势人物,只要打通内河航道,把南方的粮食运到大都,却完全不考虑现实。”
宴请时,他忍不住向当地提问。回答是“前几年没水的”。这同史载相去甚远——这条自开通起就利用率极低的河道,据载于1911年就湮废,腰斩了大运河。
疑问最终在山东聊城的大街上得到了印证。
街上坐着一位老者,大约是个退休中学教师。
陈桥驿唱个诺:我想请教您一个事,会通河真的有吗?
对方答:不敢。会通河,那不得了,是元朝皇帝亲自来督工的。
陈桥驿:那会通河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答:老早就没有(水)了。
“元朝皇帝亲自督工,当然是以讹传讹,但会通河早就没有了,便是对上了。”
田野调查,对于严谨的学者来说,是断不能省略的。他所熟悉的浙东运河,从西兴到绍兴,就是用两条腿丈量过的——沿着河岸走过不止一次。
他曾直言,运河申遗,成在文化败在水。
但缺水怎么办?他拿起笔,写下:REDUCTION,REUSE,RECYCLE——节水,重复利用水,循环利用水。
这同他对古都保护的态度一致——杭州列为中国七大古都之一,他是最重要的推手。而古都如何保护?他曾意味深长地说:“Protecting by giving up。用放弃来保护。”
他的一口越地方言不紧不慢,软糯又不乏韧劲的语调,似亘古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