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2011年第4期
我同母亲去上海望六姨公,带着鲜花、水果和补品。一只火腿是外婆特为买的,前几天小舅公打电话给她,说六姨公不行了,咯了两个多月的血,恐怕撑不过年底,眼下就成天在家里躺着,医院也不去。言下颇有些怨其子女啬刻――他同他那些侄辈,向来有些看不对眼的。我们都劝外婆,探病人一向不时兴送火腿,现在哪儿都不时兴这个了,拎在路上重又重,还不如包红包。有人把红包纸给她买得来,但是大概老太太怕麻烦,又或者因为这只火腿是金华老字号的,外婆只相信老字号,她执意说:“你们知道什么,我这个妹夫就喜欢喝火腿汤。” 六姨公家在城北,从我们住的旅馆过去,坐车要坐近一个钟头,公交经过常德路,母亲指着窗外的一片�堂房子道:“喏,你六姨公他们以前这里蹲过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宿在他们家,你六姨婆天天陪我轧南京路。”这种黄兮兮的老房子间距太密,各家各户前窗挨后窗,仿佛光天化日之下嘴对嘴。我更糊涂了,到现在还弄不大清,我们家几时出来六公六婆这么多亲戚。母亲解释道:“六姨婆嘛,就是你外婆的六妹呀,就是后来和人私逃,同家里不对的那个。”所以临行前,外婆的态度还有些涩涩的,放不下多年的老架子。我恍然道:“哦,原来就是外婆常说的那个阿六啊。”这样一冲口,绍兴腔灌满了整个车厢,一车的市民,原本闲的闲,呆的呆的,立刻纷纷望了过来。 坐车坐到终点站,穿过一座高架,还要走长长一段马路。郊区的房子七弯八绕的本来就难找,加上之前跟他们电话打过招呼,心里更加着急,生怕去得太晚,还当有心要蹭饭。来回问了几个人,终于找到对的单元,一梯四户,家家门口堆了一堆纸板。晴天的下午,底层楼道里黑漆朦胧,大概常年照不到光,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当然只能住底层。 我们找准门牌敲进去,一个红黯黯的老太太来迎门,套着金丝绣线红背心,红拖鞋,银发松松向后拢起,看得出烫过。一张团脸在红雾腾腾中,也透着少许气色,很像某些南洋点心,只是两个眼袋软塌塌挂着,仿佛点心没蒸好,不小心吹起了两块。她的背后就是厨房,灶上煎着中药,一股子中药味。 没等我们开口,她就惊呼起来:“哎呀,笑联来啦,多久没见了,那会你来才多高?这是你女儿吧,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看你看,我们要不要老。”她叹着气,声音里有种疲惫的娇纵,只是在中药味里听起来,似乎只剩下疲惫了。看见母亲手上的东西,她又连连叫:“哎哟,这些花啊糖的,拿来干什么呀,人来了就好嘛。你六姨夫最不喜欢吃糖了。”说着嘴一撇,凑近来小声道:“前些天给老头子吃点绿豆糕,还让小孩们说了一通,他们都嫌我照顾得不好呢。”她自嘲地笑了,搀手把我们迎了进去。 她家是个直弄堂,连着厨房就是唯一一间卧室。六姨婆极有分寸地跟在我们后面,客气道:“不用换鞋了,不用换鞋了。”这么一说,我们都自动在门口脱了便鞋。六姨公躺在大床上,干瘦咣当,是个秃头,然而年轻的时候多半也是美男子。看见我们来,他劲架十足地打了个招呼,眼镜片太厚,眼神沉在卡通式的白光底下。床边挨放着两把椅子,我们坐下来,刚好和坐在床沿的六姨婆膝盖碰膝盖。 房间的外面就是院子,一样也是扁扁一块,这整间屋子仿佛短底炮仗似的。房子那么小,又在偏郊,当然都因为子女不力,听说大的一家下岗困难户,筹措不起房子,还要靠老。但是在六姨公口中,住在郊区就全是好处,心又静,周边店又多,买小菜走不到十分钟,火车站也在附近。六姨婆反驳他说:“现在南边来的车都在虹桥站停了,这个站早不用了。”六姨公惊问道:“你们从虹桥那来的?”我们都点头说是,他又放下了身子,咂咂嘴。时间都被他那两片深不可测的玻璃镜片吸了进去,再也还不出来了。 静了一会,六姨婆突然咻咻道:“我真苦死了在这里,笑联,你大舅舅,小舅舅他们,还要怪我不上心,说要抬得去伽玛刀,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哪里禁得住什么刀?医生也说,他那个肿瘤,位置那么险,动手术倒兴许去得快些,还不如在家里用中药调理调理。难前几天炖只鳖给他吃,补不进去,热得吐血了,又给他那边的阿姐骂,我真是……你想想,我以前哪会弄这些,都是老头子照顾我,天不亮买来小菜烧,早起定规一杯热豆浆摆在我面前,奈现在……”她发愁地望一望床上的老头子,老头子心安理得戴着黑框眼镜,厚嘟嘟地闪着卡通式的白光。 我们都没话可说,脚也收得有些麻了。她起身去给病人掖被子,手上的一只翠玉戒指在被浪间时隐时现,光头一闪,又没有了,又一闪,影子跳上了微醺的天花板。忽然听见六姨公开腔说:“杏真,我要吃茶杏真。”有点带闲带皮的,叫着爱人的名字。 我老早知道,外婆的亲眷姊妹中,有那么一个杏真,那么她的丈夫就该叫永德,她早年写给外婆的信,每封后面都署“妹杏真携夫永德 敬”,字迹圆落,有点当时流行的女职员的气息。她仿佛受过一些现代教育,不像上面几个姐妹,念的都是“闺书”。但是据外婆讲,这永德却是当年街口药材铺里打杂的小瘪三。绝交那么多年,外婆的话难免有些偏颇,不过他在药材铺里做工总是不错了。 我听外婆讲过一回他们的事,她正要找个人,趁着大太阳,把那些发黄的信纸晒晒,过来聊天的傅师母朱师母又刚走。才听见开头,我真怕是个俗故事,然而听下去也只有比意料中更俗而已,生命里到处是这种瞌 �懂的俗气,偶尔振发一下,也不过是临时的梦话罢了,用外婆的话说:“这些是真的事呀,你想怎么样?” 有一年夏天家里老太爷发头风,成天没有胃口,杏真暑假得闲,每个礼拜都去中药铺给他抓药。第三趟店里来了个新伙计,细手长眼,一身白寥,接过方子就撮药,陈皮一把,豆蔻一把,粒粒碎碎,“沙沙”散在方盘小药秤上,仿佛小的时候姊弟几个众在一起,看母亲往洋铁罐里装糖芝麻。抓到一半他停住了,扎手看了看道:“这方子不对,四支红参,那还不吃死人了。”杏真撇嘴道:“你抓药管抓药,咒什么人哪。”伙计笑道:“小姐你不知道,红参本来就是补益的东西,补多了反倒实火伤身,又加上这么大热的天,4支吃下去,内外夹攻,再厉害的人也要吃不消了。我看不要是大夫写错了吧?”杏真瞪起眼道:“是,我们不懂,我们乡下人,你这上的又是哪门子学?”伙计也生气起来,正色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我好心好意提醒你。”杏真冷笑道:“哎呀真是有劳了,人家元仁堂的大夫写不对,倒是你的对。”伙计被呛得满脸涨红,一时气急,抻起手臂道:“你随便找个人看看去,要是我说的不对,我这块手表赌给你。”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伙计,动静听了好一会了,这时候笑道:“永德,怎么才来一天就和人家掐起来,小心掌柜的赶你回老家去。” 永德气呼呼地把方子往那边一送,道:“童师傅,你帮忙看看,一两的羌活要配四支红参,这又不是大雪风寒,有这种补法的吗?”杏真在一旁接腔道:“我们大雪风寒大火风寒,不要你管。”那老伙计戴上眼镜照了照,把方子还给杏真,两眼从眼镜边上探出来道:“这方子是有些奇怪,小姐你在哪里开的?”杏真道:“元仁堂的范医师。”老伙计道:“范医师照理是老大夫了,兴许是手误也不一定,或者你再去核对核对,这吃进去的东西,总还是小心点好,要是没有问题,再来拿他这块手表。”说着哈哈打了个圆场。杏真鼻子一哼道:“谁要他的破手表。”结果这趟药没抓成,再来的时候她仍旧鼓了个嘴。 永德见了她也不搭理,拿过那张老方子一看,不出所料地笑了声,低头管自己抓药。下午柜台没别人,他那块手表仍旧“哒哒”在他手腕上走着,一针一毫,代替了文明人的脉搏。角落边是他的一顶写字桌,上午他插在衬衣口袋里的钢笔,现在搁在那上面了,一旁另横了本书,科学化的绿底黑标题,想必总是本医书,封面画着一具简笔人体,空愣愣地向下垂着手,像他一样的没有来历没有心。
药拿到后,她觉得很应当说声“抱歉”,对着陌生人也说不出口,或者存心不愿出口。 此后她到店里来抓药,每次都能碰到他,一来二去大家熟了,到底得知些他的来历,知道他是东关那边的人,家里父母早死了,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也在城里做工。这里的掌柜说起来还是他的同乡,留他在店里干干零活,他现在就一边打工,一边自己学医,因为感兴趣的毕竟还是西医。杏真常常开他玩笑说:“你要再这么学下去,就算学成了名医了,往后发明出来的西药也有一股三七味。”但是隔着柜台,到底说不了多少话,有时候店里生意忙,也就忙岔了。她后来慢慢发现,傍晚那会人少一些,就专拣着傍晚时分来。深夏的白昼演至迟暮,正是草气蒸发,车马流喧的时候,店堂里也开始盘账,老先生们都在旁边打算盘,永德一个人站在西晒日影里,挨着药屉来回穿梭。小药屉一格一格,方砖地一格一格,都变得清整可爱的,仿佛釉面洋片上的家了。只不过这一家的黄昏不放文明戏,那“卜啦啦”、“卜啦啦”的算盘响,就是黄梅春调里悠悠的拍子。 但是店里面的待遇,想必还是清寒的,她有一次看见他穿了一夏天的白衬衫,袖口上有个油迹子,就从家里拿了几滴汽油给他,叫他回去滴上汽油洗。过了一星期再来,那油迹果然淡了许多,她心里非常安慰。 夏末的有一天,那时杏真父亲的病也差不多好了,她到店里来,掌柜的恰巧也在,二皮褂子的老身段,坐在一旁喝茶督店。她递给永德一张方子,永德笑道:“都是老主顾了,老太爷的那几味药,我还背不出来嘛。”一面就随手扫了一眼,一扫倒又看下去几行,渐渐脸红起来,支吾道:“杏真小姐,你这……你这……”杏真溜他道:“怎么,你不识字?”永德窘得无言以对,眼望四周,掌柜的就坐在正对面,他连忙把纸对折往杏真那一递,轻声道:“你先收起来,一会,一会再说。”杏真高声道:“凭什么收回去?我问你,这是方子不是?”永德忙摆手道:“大小姐,你轻点声,一会掌柜的过来了。”杏真得意地笑了,一只手笃笃敲着柜台。周遭谁也没有注意这位跋扈的主顾,今天店里特别忙,大家都撮撮摸摸的,各人带了一圈虚白的光环,是个辉煌明亮的早晨,一刹那都万物清楚,永德也微笑起来,他把那张纸往怀里一收,转身抓了一把干玫瑰,堂而皇之地交给她。玫瑰垫在霉酥酥的黄纸上,瓣沿也有了一层金边,还不知就是它本来的颜色。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年代的人就那么时髦,知道西方的玫瑰传情?外婆想了想,自己都犹疑起来,又改口说:“我不知道,兴许是糖桂花吧。”然而无论如何,他们是相爱了,而且用的还是最戏剧化的情书,尽管情书的开头不过是一板一眼的“唐永德先生”。据说外婆那时姐妹几个联床夜话,听杏真复述过纸上的情节,那么多年过去了,内容早忘了,单就记得这么几个字。外婆对戏剧化的东西向来有点嗤鼻,除了越剧莲花落之类,闹热兴哄的东西,倒还可以听一听。所以她现在提起来,都还常常不屑道:“杏真那会真活泼得要命,永德对她是百依百顺。不过,百依百顺也是应该的,已经掉进他这么个污坑里了。”其实严格讲起来,杏真也不算什么豪门千金,顶多是个殷实小姐,不过在她有限的范围内,总也有点花头可透的。花头透的女孩子难免天真,天真之外大概还相信点宿命,开首从一只手表赌起,后面也就跟着赌下去了,譬如下了个盲注。他们的爱情里未尝没有这种冒险的成分。 这会坐在六姨公家里,如果不是当着他病重,我真想问他们讨那张纸来看。像六姨婆这样的女人,应当不介意让人问问自己那些美丽的过去吧。但是也说不定,回忆这样东西,就仿佛古代陪葬的彩绸,秘密的金丝银线,见了光就粉粉碎,索然成灰了。何况那么多年的人事反复,这种解放初的东西,中途烧掉了也没数。 老太爷后来得知杏真恋爱这件事,大为光火,不过他倒也没有直接反对,只说书总是要读的,不管怎么样,总等杏真毕了业再说。一面就暗地里托那药铺的掌柜,掌柜的刚好上海有熟人,开了封介绍信,把永德介绍到上海的药厂去了。那时候正值全面生产,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各处都缺人,户口迁移并不像别时那么艰难。永德听见有这么个机会,倒也十分愿意,终日孵在这中药店里,究竟不是条出路,而且他听说去了上海后,家里人的户口再要迁出来,也是很方便的。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永德去跟杏真告别。杏真家的后门口路灯也没开,门上倒有只黄黄的小灯泡,她在那门框开关上一拉一扳,一拉一扳,昏忽的灯光仿佛烛火一样,刚照着她的圆瓜子的脸,又熄灭了,剩下两只暗炎炎的大眼睛。忽然她一撒手,生气道:“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早来跟我说一声,你也就会答应。你去好了。”头上的微光这时终于定了下来,两个人的眉目浴在里面,有一种别样的清楚。永德道:“你别这样。其实我也早想着换个环境,等我在那里落了脚,再来接你好不好?”杏真翻他一眼道:“呸,你这话陈世美也说过。你去好了,别来接我!”她一递嚷着“去好了”“去好了”,把永德连连往外推,永德只得捉住她两只手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我介绍信都办好了。”杏真道:“我跟你一起去,你带我走。”永德道:“那你不读书了?你别耍小姐脾气了,外面社会很复杂的,绣楼珠花那些,多半是没有的。往后你一个女孩子赤手空拳,靠什么谋生?”杏真道:“那是上海啊,这么大的地方,我怕什么。再说不是还有你嘛。”永德没辙了,想了想又道:“我可同你先说好,我就是光身这么一个,东西半点没有,你跟了我要吃苦的。”杏真装作犹疑道:“那不行,光身我不跟,我怕吃苦。再说我又不是杜十娘,我也没东西傍身哪。要不,你把那只手表给我?”永德听了笑了,放开她的手道:“你今天怎么全是典故?”手表他这会没戴在手上,上下摸摸,从右衣袋里掏了出来,递了给杏真,这样就算一言为定了。 不知道怎么,他们一路来的决定,仿佛每次都是相当快的,像在白条的雨天里澌澌奔跑。或许因为这不过是万千俗故事堆里的其中一个,倏忽一瞥的俗人俗事,本来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杏真偷了家里二十来块钱,和永德去了上海。刚到上海的时候,那种背天光的贫民旅馆也住过,两个人常常叫窗外的煎饺馄饨吃,图省事也图新鲜,有时候也叫甜酒酿,一碗碗用提篮吊上来,吃得烂醉。 永德在药厂里做了一段时间,找到个机会,把杏真也介绍进来,和他在同一个生产部门做事,不过不在一个车间。这样两个人就各自搬进了厂里宿舍。当时的女工装扮想必是时髦,杏真家里至今还挂着一幅上岗不久照的工装相,学生脸稚气未脱,顶着白布帽春风含笑,仿佛当月加了双倍的工资。其实药厂的工作是很艰苦的,两个人不久又结了婚,男女分开的员工宿舍自然是住不下去了,他们在离厂不远的�堂里赁了处小阁楼,租金还好,仍旧占去了夫妻俩大半的开销。他们上的都是早班,永德每天五六点就要起来倒痰罐,买小菜,等把早餐安排妥当了,再去叫杏真起床。这�堂里上上下下住的大都是本地娘姨和主妇,大家私底下都说,再没有比杏真更像上海女人的了,但是后来仔细想想,实在也是因为永德太像上海男人的缘故。 上海那时候工商管制,然而夜幕华灯时分仍旧是个万花城。杏真常常吃过晚饭,拖着永德去逛大马路。霓虹翻飞的街道一片平金,舞厅电子牌上的酒杯一会满出来,一会却又空无所有了,酒红色的液体泼到半空上,成了人行红灯,红灯一灭,街口的电车开了过来,掣着裙摆“当当”压起一阵低风,是理发店里特大号的,惹人瞌睡的电吹机。杏真那时穷虽穷,头发是每个月定规要去做一下的。有一次永德不知因为什么负气,一走走到南京东路,急得杏真满世界找,可是顺着延安路宕到底,真的看见“大世界”这几个字,她又心慌起来,在人海涌众中吓得哭了。永德事后还要笑说:“我就耽搁在你常光顾的那爿理发店里呢,站着没事,还剪了个头发。”这些都是杏真写给外婆的信上说的,她那时尽管已经和家里断绝往来了,同我外婆倒时常通信,外婆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还给她寄来过一瓶代乳粉。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代乳粉乐口福之类当然都算“俏货”。外婆提起永德常常有种复杂的口吻:“永德这个人,做是要做的,话也是要话的。”大概从前经常听说类似这样赌气的事。但是那到底是很久以前了,两姐妹后来因为别的原因,终于也彻断了联系。永德那边的姐姐倒是之后不久也到上海来了,初时就和丈夫借住在他们家。
太阳渐渐移到了缸板上,台门里刮进来一阵风,掀得信纸�里�落。黄岑岑的字迹在纸上临风闪抖,仿佛一个贴不牢,随时都要刮得去了。外婆看看那些信,至今还是一脸芥蒂的样子,瓮声道:“老六就是太活泼,太会惹事。”说着拿起杯子喝了口金橘茶。兑茶的水还在煤球炉上“��”烧着,我真怕她把这一杯的茶喝完。 杏真后来换了个部门,调到质检科去,这算是内勤,至少不用起早班了。她和永德的一日两餐,仍旧是在单位吃的,一来自己弄嫌麻烦,而且他们家楼下的公共厨房,也太拥挤了些。有一天吃完中饭,杏真到公共水池里洗饭盒,旁边一个吴科长也在,是她的新上司,早在一星期前的部门欢迎会上见过的。他冲完手里的东西,甩了甩水,忽然过来打招呼道:“你是吕杏真吧?”杏真点点头。这吴科长当时还上台讲过话的,可是匆匆一面,也记不大清了,这会仔细一看,脑子里那些虚线才一一落实下来。他是方正身材,棕膛脸,短鼻梁,卡其色的夹克衫一路扣到底,人不难看,但也就是个干部的样子。据说他从前结过婚,后来妻子病死了,现在就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也一直生病。 公共间里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吴科长道:“我听人说,你念过书的吧?”杏真又点了点头。吴科长道:“过几天厂里有个联欢舞会,欢迎外籍专家的。你看,我刚来这里不久,人头也不熟,你能不能赏个脸做我的舞伴?”杏真听了一愣,随即笑了,摆手说:“我哪行呢,我不会跳舞的呀。”吴科长笑道:“你上过学,学校里怎么会没跳过?”杏真道:“�,那都是,都是老皇历了。交谊舞我真的不大会的。”吴科长道:“你不会跳,我更不会跳了,大家都是学嘛。这样,个趟算我抓你个公差,就当帮帮我好了,大不了下个月多放你天假。”说着哈哈一笑。他摆出干部的架子,杏真也就不能拒绝了。 那次舞会十分尽兴,二楼的会议厅撤去圆桌,刚好是个相当的舞池。天顶四面射灯大开,橘黄蛋黄的灯光披下来,仿佛又回到学校礼堂里,恣意淋漓,汗气兴哄的时刻,男女同学手拉着手,围成圆圈狂欢,耳边灌满“轰轰”的,肆无忌惮的大声,圆圈里是明亮的地板,仿佛一桶油漆泼翻了,兜头溅在人脸上,烟火花的黄色搅啊搅,搅成欢喜的洪潮。现在来到上海,当然也算投入学工的洪潮,可是总觉得惘惘的,中间隔了些什么,听见看见的热闹都是别人的了。也是在那次舞会上,杏真得知吴科长去过苏联,他的舞技其实不错,或许就是在那里学的。与会的人都开玩笑说,杏真和吴科长看着真是一对,幸而这个舞会是干部级别,与会的人也不多,像永德那样的基层职工根本没来。 又过了些时,杏真去领职工补贴,吴科长就多塞给她两张红糖票,笑道:“上次你帮我忙,还不知道怎么谢你。这点东西你拿去补补,看你营养也不大好。”现在市面上的红糖比鸡蛋还贵,杏真吓了一跳,连连推辞,票子在两人手上夺来夺去,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又进来个人,她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拿了走了。但是第二天就又找了个机会,把票子还在了吴科长桌上,吴科长后来也没说什么。 下一趟去领补助,她的手里又多出来两张米票,发现时已经拿到家了。这次她没有再还回去,正好家里也真的缺米,他们厂现在饭票紧张,两个人常常回来吃了。而且她总觉得既然人家有心要送,再怎么拒绝也没用的,吴科长到底是自己的领导,不能让他太难堪了。她心里安慰自己,这么点东西也不算什么,又不是偷,又不是抢,能过得好一点总还是要好一点。但是有了这一次,后面跟着来的盐票、蛋票、粮食票,也就很难拒绝了,那一年的五一劳动节,还另发给她一壶油。她收了东西又后悔,总觉得像是懵然拐进了一条偏门小巷里,走的又是夜路,脚底下惘惘的,前路也惘惘的,也不知道下一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手上的那些食品票,能变现的她就马上变现,红糖鸡蛋之类大部分都寄到姐姐家去,有些却又反口称是老家寄过来的。至于米缸里的米,多一点少一点,反正永德也看不大出来,他这个人在这方面总有些大剌剌的。她有时候自己舀米,无缘无故把手插进米堆中间。米粒颗颗滚滚,像是有千万只珍珠小舌头舔着手心,未尝不感到一种实垛垛的快乐。 有一次厂里出黑板报,轮到杏真他们这科,出到后来人陆续都走散了,剩下吴科长和杏真两个,站在黄昏的板报前聊天。吴科长突然问道:“永德和你是同乡吧?”杏真说是,他道:“老乡好,还是嫁个老乡安稳。”言下仿佛嫌她短浅,那么安稳地就把自己嫁了。杏真有点防卫地笑道:“说他安稳,当初就是他,死缠烂打地要到上海来呢。”说着掸掸身上四周,看见吴科长的手,她又笑道:“你今天也没写也没画,怎么满手的粉笔灰?”吴科长摇摇头道:“我给你们递了一天的粉笔了。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上星期去嘉兴出差,正好买了两瓶珍珠粉回来,我也没什么女眷可以送,还是送给你吧。”杏真含笑道:“珍珠粉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好意思收呢,像我们这种人,用用粉笔灰还差不多。”吴科长听了哈哈一笑,侧了个架势道:“粉笔!你用粉笔灰,那别人都要用石灰了。”杏真看他一眼道:“真的我不要,这总算不进职工补助里吧。”吴科长道:“我也是跟风买买的。送不出去,变了质,不也一样浪费。正好,今天下了班大家有空,不如到我家里去取怎么样?”说完拿眼觑着她,一只眼涡不知哪里有笑,带着秘密的挑战。杏真给他一挑战,一时也有点赌气,故作大方道:“那么看看也好,我还没到你家去过呢。”说是这么说着,去的路上她却七上八下,总觉得像是掉进了自己的陷阱中。迎面一摊夕阳浇下来,从头到尾像是上了层热蜡,积了一天的杂尘粉笔灰,不由分说地被封在里面,成了恍惚的标本,又牵连,又咯人。 吴科长的家是机关宿舍,离单位倒有点远。整栋楼斜浸在傍晚西晒中,各家阳台上的衣物都还没收进去,挂在那里仿佛满墙的鳞片。两个人蹑脚走上三楼,楼道里看得出刚刚粉刷过,尽头的一间房间开进去,里面却说不出哪里有点旧,深棕色的家具四面站着,发出森然的气息。这些东西就好像专为了她来才摆出来的,好像舞台上临时的道具,她一走立刻要跟着撤走了。 过道对面的小房间里坐着个老太太,被重重的桌椅挡住了,只看得见半边,想必就是吴科长的母亲了。她仿佛也是临时找来的一个舞台演员,看见他们,幽幽地过来把门一关。门口摆着只小风炉,上面突突炖着中药罐,汤药的白气在昏漆抹黑中,成了秘密的一口呼吸。 吴科长这边也关上了门,和走廊一隔绝,室内立刻亮了许多。朝南的玻璃窗挣扎着,拼命想留住最后一点回光返照。整个白天就要过去了。他们两个坐下喝茶,寒暄了几句,吴科长起身走到大橱那边,上下翻翻,找出两个白瓷瓶递给杏真,笑道:“这两瓶东西,大倒不大,重倒重死,带回来路上差点摔碎呢。”杏真接过一看,还是一等产品,连忙道谢,他突然换了种腔调,咻咻凑到耳边来说:“那你怎么谢我?”像是男人喝醉酒,那一瞬间的浮柔。杏真摇摇无主起来,也像喝醉了,手里的珍珠粉骨碌碌�到地下,还在继续往前,咕笃咕笃,�到床那边去了。她弯身要去捡,被吴科长拦腰一把抱住,他趁势吻了她,吻完额头又吻下巴,两个人都烫得红红的,气急贴着气急。她的手钳在身体之间,总觉得有些异样,等到慢慢抽出来,环在他的脖子上,才终于稳妥一点。 解开了她的牙齿,他又去解她的纽扣,卡其布工装的重重防卫,一路解到底,端出来两个豆腐白球,她自己都吃了惊,陌生男人的手握在上面,照样也有温暖的体谅。桌子上的自鸣钟当当敲了起来,悠悠地无穷无尽敲下去,仿佛荡开在湖面的轻纹,一个漾起另一个。她更加热烈地抱住了他,两个人在床上扭作一股,团紧气闷中,闻得见男人的体味,男人的汗味,老太太“啪塌啪塌”的布鞋底,那大概是泥腥芭蕉的味道。可是另外又有一种陈年焦酸味,糙剌剌,苦津津,仿佛一股褐色的深流,掖手掖脚地进来了。谁家豆腐烧焦了吗,晚饭时间是也到了,起伏之余她不免开了开小差。可是再一转念,她自己想起来,那分明就是中药的味道,当年在街口的中药铺,深漆木的药屉里撮撮堆堆,拿回去煎成药汁,棕汪汪的药水也成了漆木的颜色。懂事之前总觉得喝中药就是在喝木头,然而和永德在药铺认识,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想不到这里的人也相信中药。她突然感到一阵亵渎,仿佛是赤身露体地站在那药铺中。一旁的吴科长还在气喘,圆脸圆脑像一盏薰灯,发完体味汗味,又发出头油味来了。她一把推开他,披上衣服就冲了出去。
跑到家里永德还没回来,天已经黑了。她对着痰盂呕了半天,还觉得像做梦一样,晚饭也没煮,一个人和衣躺到床上,呆瞪瞪地看着天花板。他们的天花板糊满了旧报纸,一则则图文,颠倒着看,变得非常可笑的,是另一个世界了,然而那个世界亲切得多了。躺到入夜,永德回来吓了一跳,还当她是病了,她敷衍说大概东西吃坏的缘故。永德很有把握地道:“那准是食堂里的菜了,我今天难得吃他们一餐,那红烧肉简直坏得不像样子。” 后来“三反五反”,吴科长被抓成贪污典型,撤职劳改,当中有人揭发他和杏真那些首尾,杏真也一度成了彻查对象,和她通信往来的人都有嫌疑。她那时吓得几乎天天不睡,还差点被隔离,吃了不少苦头。听说永德有阵子也搬到他姐姐那里去了。这段情形外婆不怎么说得上来,那时因为各地查严,已经不大联系了,后来得知由于杏真牵连,简直要惹祸到自己身上,更是气了个挣,从此也就不再和她通信。杏真的事结果因为证据不足,她又不是干部资本家,终于还是不了了之,那吴科长倒至始至终没有供出她一个字。 永德后来搬了回来,他们仍旧住在那间小阁楼里,一直住着,直到单位分房,搬到了常德路那边,之后又生了小孩,生完一个又生一个,现在四个子女都半百了,大儿子的孙女要上学,又把房子让给他,自己搬到了北郊这边。生命这出戏,气急兴哄地一连串演下去,起初那样不遗余力的,后来也就荒腔走板了。只是她闲吃逸看的习气始终没大改,有时也轧轧姐妹,逛逛市街,那当家闺旦的老底子到底还有一些。 我们坐在六姨公家里,坐了有半晌了,白花太阳也渐渐炀化了去。六姨婆道:“三姐好吗?”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到外婆,声音里淡淡有些窘。母亲道:“她还好。那个年纪的人么,不过那样了。嘴巴倒还老两句,走是走不动了。”六姨婆道:“三姐比我们都要能干,我那时候归根结底没听她的话……”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中。她侧头理了理白发,起身要给我们放面吃,在厨房里摸索了许久,又娇滴滴问出来道:“永德,嘉琦前一向拿来的挂面,你记得我放哪了?”在丈夫面前,她始终是个无告的小孩,有时候我觉得她的无告简直是种挥霍。我们料想她放的面不会好吃的,何况避风塘又同人约了位子,于是站起身告辞了。临走六姨公对母亲说:“笑联,有一种绍兴大班的碟子,方便的话你在哪里帮我找找。我托我们嘉琦,跑遍全上海也没寻到,现在电视里这种地方剧又越来越少,我已经许多年没听家乡戏了。”他说着一口标准上海话,气急里听起来,倒有些乡音的回忆。 六姨婆送我们到门口,告别前又有一肚子委屈要说,嘁嘁嚓嚓道:“笑联我对你讲,你们年轻人凡事想得开,就是千万别遇到老来病。病在那里起不来,旁边的人苦,病人自己也苦。还是你母亲好,弱虽然弱了点,能吃能动,到底也是种福气啊。”母亲连连点头说是,她又接着道:“你替我想想,像现在这种光景,我能怎么样呢,睁开眼睛就发愁,也只有多睡一歇来捱时间了。难么五更头天还没亮,你六姨父不要睡了,后脚跟敲敲我,叫我好起来做事了。你说说看,像现在这种冷天……我也不去理他,管自己倒边睡,难一个钟头不到,他又要敲过来了,你说说看……”她站在那里短手短脚,眉心浑敦敦的,像只四脚仰天挣不起来的小兽,抬起手来捋头发,露出胳膊上一只旧式手表,老式的石英表盘,成了一言难尽的一个亮面,也不知是不是就是六姨公的那只。 邻里间哪一家在放越剧,半空中传来悠悠的唱腔:“披冠走马过花丛,金玉良堂喜相逢。”那是另一个爱情故事了。 六姨公死在一个月后,临死终于抬到医院里去了。他的子女打电话来报丧,说葬礼定在小寒那天。我们这边人人忙着年关,到底谁也没有去。 责任编辑 韩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