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语言学中的虚和实
二、语言学中的虚和实
科学史像一切人类思想史一样,是不可靠的梦想,固
执和错误的历史。但是科学是为数极少的这样的一种人类活动
——也许是唯一的一种——在这种活动中错误得到系统的批判
并且往往及时地得到纠正。在其他领域中有变化,但很少有进
步。
——波普尔
【2.1】本节中我们在语言学的范围内进一步讨论虚实的含义。
在语言学中,也可以说在一切学科中,虚:实有两种一样的对立:
∙ 基础研究之虚对应用研究之实;
∙ 理论工作之虚对材料工作之实。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交叉的。应用研究中有侧重材料工作的,也有侧重理论工作的。基础研究中也有侧重不同。如果一味强调实而排斥虚,合乎理解的结论便是,只能进行应用研究中的材料工作。其余三种不是虚实相间,就是虚而又虚。照此标准,语言学刊物上的文章都不是实之又实的。既然只是虚的程度不同,五十步笑一百步,笑两声也就够了。
【2.2】细究起来,材料本身也有虚实程度的不同:家里说话、社交对谈、课堂用语、电视演讲、朗读字表、剧本台词、小说描写、报刊文章、正式公文等等。目前国内语言研究的主流是语法学,语法学的主流是书面语研究。本来语言学是从挣脱文献束缚中发展起来的。在这正宗的语言学观点看来,目前“主流的主流”甭说别的,就连材料本身的牢靠实在程度也大打折扣。他抽掉了语境,抽掉了发音、节奏、停顿、轻重音、语调。这种收罗书证的做法,研究的是一种没有谁说抽象了的(虚?)话,但他被公认为是踏实的学风。朱德熙、俞敏对此屡有批评。可批评只管批评,我们照样认为自己嘴里出来的例子太“主观”不如作家们书面化土语和单音节洋腔可靠。我写过文章改过稿。这些经过我“主观”认可的句子成了别人的“客观”,而别人的“主观”又成了我的“客观”。打开Language 季刊,哪见过人家非在例句后注上海明威或阿瑟·黑利才算“材料扎实”。我们一方面把“描写”描写为“不带成见地收集客观事实”,一方面又到处批评客观事实“主语残缺”、“搭配不当”。看来,我们对“客观事实”中哪些是描写对象,哪些是评改对象,并不是事先不带成见的。
有一阵很热门的书面歧义结构研究其实并不是语言学的问题,而是由书写体系不周密引出来的语文学问题。就像古书没标点引起的歧义一样,两者都是想解决仅存在于书面上的某个语言单位“属上”还是“属下”的问题。如果除了逗号和句号,还使用重音号、轻音号、半顿号等,问题也就没有了。有人(比如邵敬敏)把语法研究对象限于书面形式(文字标点),反把语音形式推到“语用”中去,这未免喧宾夺主,语文学复辟。当然,汉语的书面语好像有他超顽强的生命力和包罗万象的海量,因此在语法中另开一项独特的脱离口语的“文法”
1研究似乎也成立。我提出的“核心语法”和“极限语法”就是出于这考虑。由于文法研究
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实际语言的因素,因此就该更多地考虑心理、逻辑、修辞等因素。
【2.3】即使在实际语言研究中,亦然存在不同层次的实。从甲发一个音X (对象),到乙听到(感觉),辨认(知觉),记录(符号化),再到丙读到记录所理解的X (解释),其间有 在〈普通话的语法在哪里?〉一文中我用的是“上限语法”和“下限语法”两个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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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层次。每个层次之间都不是一一对应的,这是正常的,但每个层次都不失具有实的意义。他们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可以成为独立的实的研究。
【2.4】语言是社会现象,也是个人现像。是物理现象,也是生理现象。是心理现象,也是逻辑现象。是发送现象,也是接收现象。有推理表情功能,也有象征作用。能表达思想,也能遮掩思想。有感觉因素,又有理解过程。是信息最重要的载体,又是文化最伟大的成果。是符号系统,又是“所有其他符号系统的解释者”(宾文尼斯特)。虽然国内的研究主要把他看成是一个自足系统而着力于他的元素、结构,但并不妨碍把上述每个方面独立出来加以实实在在的研究。
【2.5】理论(或者更应该说是科学知识)由于他的易谬性而被我们看作是虚,认为不必要。其实,出错纠错是科学的必由之路。一部科学史书是高度简化了的成功史,实际的历史可以加长千百倍,而且全都是错误和失败。而现在我们光记得史书所载而把实际情况忘个精光,抱定了“要么不说,要说就说颠扑不破、万世不易的真理”的豪情壮志。对这种想法的最高评价是科学的早期观念——拉普拉斯式的雄心。既然现在已经知道牛顿力学都不是颠扑不破的,谁还敢说哪个科学理论或知识能万世不易?
今天,我们可以轻易地指责前人理论的幼稚,但只要我们也做理论工作,那就同样免不了“会给后人留下非议的地方”,但“我们并不能因此有丝毫的犹豫”(方励之)。如果我们今天仍无理论且不想要,那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有理论了。我们不能超越历史,去追求如同镜中之月的永恒真理,我们也不能让历史留下空白,什么也没说。
【2.6】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把民族性分界为四个因素,给七个民族打了分。中国人(其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得分是:现实主义4分,梦想(理想主义)1分,幽默感3分,敏感性3分。确实,在中国传统知识中缺的不是虞世南式的实,而是梦。
传统文人讲究功底扎实。他们把几本古书翻得稀烂。给经作传,给传作注,给注作疏,正义章句,补正的补正学之学。逻辑的修订,非逻辑的阐发。自我孳生问题。他们用最扎实的功力造就了一个最虚假的知识系统,既无理性认识的意义,又无促进社会的作用。真正实在的知识是能够推动理性和社会进步的。那些貌似实在其实迂腐虚假到极点的国学“知识”,两千年来只有“变化”而无“进步”,说他没用马上完蛋。
【2.7】上面说了材料之实与理论之虚的关系。至于应用研究的实和基础科学的虚之间的关系,我们引一段杜威的话:
不管少数的知识分子阶级把纯粹科学和应用科学区分开来有多好
的理由,广大人民群众却只有在应用科学的时候才和科学发生接触。
科学在他们考虑就是他对他们日常生活所发生的意义,他对他们的日
常职业,对他们的家庭、邻居和工厂的生活中所特有的利用,享有以
及对利用和享有所家的限制等等所产生的后果,他对他们的工作或没
有工作的后果。(《人的问题》)
如果我们真的研究实,就该扪心自问:今天的语言学对一般人的听说读写有什么帮助?且不说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们的语法体系能保证学生写好文章吗?或者退一步,能保证写对文章吗?如果语言学不管这些,那么他管什么?
用不着再追问下去,我们已经汗流浃背。幸好杜威还有一句话,给了我们一条退路,可以从相对的意义上来理解“实”。他说:
“应用”科学对这些人的应用同他对那种从事于区分的哲学家的
应用就十分不同了。发明家把数学物理共时转变成为机器和其他动力
设备,因而他对发明家的应用又十分不同。因为在他看来,他不是抽
象的技术,他是在现存政治经济文化条件之下发生作用的技术。
这段话擦干了我们背上的虚汗。虽然生活学习中的实没顾上,但至少可以为其他一些研究,如心理学、逻辑学、思维科学、人工智能等,以及更一般地为文化领域的研究提供一些实。我们做到了吗?我们做了吗?
【2.8】有人会反驳:为语言而研究语言是使语言从附庸中独立出来成为一门科学的重要因素。我并不否认为研究而研究的态度和分科独立研究的做法在历史上以及在现实所起的巨大作用。但是,认识停留在这儿是不够的。关于为研究而研究的态度,第一节里已经谈过,这里再加几句。
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科学已成为一项举足轻重的事业。他应该表现得更像一个负责任的公民。他有权力为研究而研究,也有义务为社会服务。不尽义务就没钱,怎么个孤芳自赏纯研究?没有钱,没有系所,光靠几个人十年磨一剑,就只能干瞧着社会学、心理学蓬蓬勃勃。 说到心理学的兴旺,有人跟我讨论过,什么爱情心理学、变态心理学,还有什么社会、大众、宣传、商业、广告、司法、犯罪、结婚、老年、青年、观众、教育„„似乎想得到的名词后都能加上“心理学”三字,这还是学问吗?其实,正因为有了外围这一大群人在搞你认为虚得可笑而社会却认为他扎实有用的研究,才能为心理学争得社会支持和经费来源,才能保证一小批人在核心中爬象牙塔、钻牛角尖。
我们常说,文化是一个整体。各门学科独立出来研究只是为了研究的方便,并不是那个研究对象本身是独立的或者可以独立。任何划地为牢的做法都会窒息这门学科。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不仅是数学、数理逻辑方面的划时代贡献,也是文化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他证明了在一个算术系统内,进而让我们推测在任何一个形式系统内,完备性和一致性(无矛盾性)不可兼而得之。现代科学中认为一致性是必须满足的首要条件。犹豫在完备性方面不可能得到满足,这就使得每个系统都天然留下跟外界沟通的缺口。这是一幅最正常、最活跃的知识图景、事实上,科学是知识(当然不仅仅是知识),任何一门学科只有跟整个知识网络相沟通,才是有进有出的活水。反之,就像章炳麟的“成均图”,自成一个“完备系统”而无需任何解释,自相矛盾的来回团团转,终成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