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以"取势"为大美
“取势”作为中国美学范畴早已列入成复旺主编的《中国美学范畴辞典》了。取势就是选取最恰当、最具个性和审美价值的表现方式和艺术形象的势态格局。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指出,诗“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王夫之诗学中的“势”指的是诗人进行创作时存在于情感中的某种被认为“理不可知”的强大力量。“势”是诗歌的动态结构,既有动态性,又有合规律性。“取势”即营造诗歌的结构,创造诗歌的意境。它要求自然、动态,同时又具有概括性和多义性。张晶指出:“势”作为王夫之诗学思想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其主要意蕴在于“咫尺万里”的审美张力、曲折回环的蕴蓄感以及超越于笔墨之外的力度感、穿透力。王夫之认为“即景会心”所得的意象能给人们的艺术思维以某种动势(即“意中之神理”),如此才能有委婉曲尽、以少总多、“珠圆玉润”的艺术表现。 “取势”的说法更常见于画论。明顾凝远《画引》“论取势”:“凡势欲左行者,必先用意于右;势欲右行者,必先用意于左;或上者势欲下垂,或下者势欲上耸;俱不可从本位迳情一往。”取势实为欲进先退的蓄势法,强调气脉连贯的整体陛和物我相融的意趣。 古人论诗,常以“气”与“势”互生,“文以气为主”,诗以气势为壮美。“势”在王夫之的诗歌美学里是属于“意境”范畴。所谓“取势”,就是在经久压抑下的灵感勃发、诗情涌动之际,通过想象、联想,在意与象、意象与意象之间突然建立起来的构成命题联系,即皎然所谓“语与兴趋,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是一种不自觉的生命力的投射,是“必然”与“自然”的联系。是实境与神境的特殊展现,即画论所说的“咫尺有万里之势”,是心灵的旋律在演奏。就整首诗词的结构来说,也是布局。“势”,在这里是动态的势能,如高山坠石,如大河奔泻,如潮涨潮落,如万马注坡,或于平静中陡起波澜,或于喧闹中静如游丝。“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为此,不能将“取势”以豪迈派或浪漫主义风格论,实际诗能取势乃高于风格,学诗者不可或缺的文化修养。 “势”,分“气势”、“局势”、“情势”等多种。 在“词”多取“气势”,以统帅全篇,成为全篇的风骨与神韵。如:“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满江红》)“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辛弃疾《永遇乐》)“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李清照《渔家傲》)等。这些诗词都表现了一种磅礴千里的英雄气势,给人以壮美的激励和启迪。填词很讲气势连贯,颇有高空坠石之势。通常是一语一景一情。“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毛泽东《念奴娇》)这首词足见诗人居高临下,颇有“背负青天朝下看”的感觉。诗人是历史的主宰、世界的主宰、宇宙的主宰,所以才有这样崇高这样阔大的境界,产生崇高而阔大的气势。以宇宙生命的浩大灵气,激励着读者,唤醒着读者。对于词,要用语成片,意象连贯。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仅三句,同一景,同一情,将“北国风光”的壮美情景写足。上半阕与下半阕几乎是一语贯之。千里、万里,大河、长城……读起来,不仅朗朗上口,一种壮美的气势,从胸中而发。这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优美感人的意象。 在“诗”则多取“局势”,成为全篇的哲理与精神的背景和土壤。如:“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钩。何当金络瑙,千里踏清秋。”(李贺《南园》)“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秋瑾《对酒》)“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李白《蜀道难》)以旷古大荒的“局势”,铺写一个“难”字。诗的取“势”,不要误解是靠豪言壮语来形成的。对于诗,“取势”是从整体构思的局势而出。如杜诗《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的天地之大,是为“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之孤独渺茫造势。这一感人的情势,皆因“今上岳阳楼”而发。所以诗人“取势”,都是心中久蓄之情,或登楼即景,一触即发。 “气势”,从何而来?古人论“气”,分浩然之气、乾罡正气,更有刚大之气。宋代王十朋《蔡端明文集序》中云:“文以气为主,非天下之刚者莫能之。古今能文之士非不多,而能杰然自名于世者无几,非文不足也,无刚气以主之也。”看来能文能诗,大可洋洋数篇,柔弱而无筋骨内力,则无刚大之气,便无生命真力,格律再严谨,也算不得好文好诗。 诗能“取势”是有条件的:若得此至刚之气,则被温柔乡、安乐窝、红颜知己等俗事缠身,整天追名逐利、鼠目寸光、只关怀个人身边小悲欢者不可得;如若仅把诗看成简单的纪实文学,见山写山,见水描水,照抄形貌,照写过程者不可得;非高屋建瓴、心怀全局、非以阔大眼界观察世界人生者不可得。为诗者,讲蓄势,需要储备第一等学养、第一等襟抱。视诗为生命的体验,一种生气灌注。这样为文为诗,方有一股刚大之气势。由此,看山命意,是个诗化过程,也是自我征服自身的过程。只有征服了自身的局限,才能悟得自然万物的生命方式,从而产生感情投射与唤醒。“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此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抚琴动操,则众山皆响,墨笔未露而成竹在胸。这是一种涵盖乾坤的大艺术、大审美。 这种“取势”是情与境、境与势的关系,并非天然赏赐,也非一日之功,可能是挟情以寻境,也可能因境而生情,总之是王国维先生倡导的“造境”之美。如“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西厢记》),则是挟情以造境。“势”是情感和意念长期积蓄的结果。明代文艺理论家李贽认为这种“势”是“蓄积既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见《焚书》卷三《杂说》)。李贽所描述的是诗人的不能自己控制自己的心理体验。这种“势”对于读者有撩拨情思、撼人心弦的爆发力。 优秀的诗词结构,很讲起得有气势,收得有余味,中腹含蓄曲折,一波三折笔。稼轩词是个典型的例证。稼轩被尊为词坛一代宗师,后世词评家称他是“词坛飞将军”。稼轩词的豪放风格,突出表现在词的“起势”和“收势”方面。如《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其“势”简直可以气吞斗牛,惊诧宇宙。接下去是“斗牛光焰”,“燃犀下看”以“剑势”统率全篇,进入一种更为灵动、充实、博大的境界。再看《菩萨蛮·赏心亭为叶丞相赋》:“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青玉案·元夕》:“春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颇有一泻千里之势。有些词章是用问句起势,颇有胸怀万卷、势若千钧问鼎之感。如《水龙吟》:“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看似问天问地,实际答案就在其中,只是这一问,气势磅礴,一切皆动,了然感悟宇宙人生,尽皆生命力强大的意象。王国维所说的“幼安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陈廷焯所说“辛稼轩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诗中之气就成为生命之真力,当指此类。 稼轩词的“收势”大都波澜陡转,戛然而止,为读者宕开一个无限思索的空间。他不刻意追求珠圆玉润圆满的结尾。面对残破的现实,不回避残破。如《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自发生。”前九句极写“壮词”,何等的鼓舞人心,结尾却“可怜白发生”。金圣叹评论说“其句劈空而起”,留下一片苍凉,却也回味无穷。 至此,我们始信,有第一等的胸襟,才能摄取第一等气势。所以,诗贵能“取势”,也是诗词思维的一种审美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