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善用"未尽才"
孙先生是我新认识的朋友,71岁,握手那一刻,我就在心里赞叹:老得真漂亮!一头闪光的银发,腰杆笔直,均匀的骨肉被“白色”包裹——白衬衫,白裤子,白皮鞋。步履轻捷,一脸是笑,是爱生活,且懂生活的人。
聊了几次,大略了解其生平后,我把他归入“千古文章未尽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行列。他的祖父是大地主。到父亲那一代,家产分了,气势才弱下来。他五岁那年,父母离婚。父亲负气远走,不久客死香港。母亲独力养活三个孩子。此前已家道中落,此时家境更沦入贫困。可“地主”的帽子却成为铁定要继承的“遗产”。“没办法,我妈要是改嫁,我可以换个父亲。但她死守孙家。我从上学开始,填所有政审表格,都得在‘父亲’成分这一栏填上‘地主’,人生不幸从此如影随形。”孙先生叹息。
孙先生上的是美术学院附中,一念就是四年,成绩很好,老师都说他是可造之才。但临到毕业分配,“文革”风雨欲来,他的个人档案从这个单位退到那个单位。老师悄悄对他说:“我们尽力了。”他只好待在家,靠打零工生活。
1968年,上山下乡,他去了粤北最穷困的县。好在,绘画技艺使他吃了几年闲饭——从公社到县,但凡制作宣传画,都得找他。后来他当上了文化馆的临时工,月工资30元。
1977年,知青返城。一个个“老插”,被招进工厂。唯独他,把招工办的门槛踏平了,回复却千篇一律:“政审过不了。”他自找门路,带上自己的素描作品,进一家报社面试。总编辑很喜欢他,说这样出色的美编哪里找?说人事部审查后就上岗。然而,几个星期过去了,却没啥消息。他急了,上门找总编辑。总编辑把脸别向窗外,吞吞吐吐地说:“人事干部的结论是这样的:近视加数颗烂牙,身体不健康……”孙先生苦笑道:“呵呵,原来你们招飞行员啊!”
直到改革开放,孙先生由出身而招致的厄运才算过去。他在一家国企宣传部门当十年副科长,二十年科长,业务是广告,和其专业沾边,干到退休。这辈子就此尘埃落定。
我问他,一生有没有遗憾?他不正面回答,但爱自嘲,并列举和他一起上附中的同学,说某某成为岭南派名家、某某成为陶艺大师。到这田地,有些人会感觉一生郁郁不得志,对别人的成功怀着无奈和嫉妒;下一步,便是鲁迅所嘲笑的“恨恨而死”。可孙先生舞照跳,茶照饮,还成为音响“发烧友”。不外出旅游的日子,他躺在家里的酸枝床上,逍遥地听肖邦的E小调、莫扎特的行板和快板。
不过,孙先生从来没放弃的,就是画油画。从上附中算起,他画了足足半个世纪。虽然,他后来并不常待在画架前——他每天不可或缺的,是以最好的二手货拼成的环绕声设备。对这一心底的秘密,他这样说:油画之于我,一如梦中至美至纯的年轻恋人,我自知配不上她,可不敢随便狎弄,总要选最好的状态,才去动笔。什么是最好的状态?不但身体没病,精神饱满,而且洋溢着创造的渴望,跃跃欲试地把灵感倾注于笔端。这状态,容易获得吗?过去,住的是45平方米的小单元,哪里放得下画架?中年养家难,老婆又爱唠叨,画什么画?哪怕最近,也只有老婆去看望女儿和外孙的几天,我才关上门,关掉手机,沉浸于绘事。
“最近这几年,我终于有了理想的画室。”他说,“然而,我遇到新的麻烦——老妈95岁了,心脏不好,我不能不管。所以,画室建成以后,我才去了五六次,画了幅《春晓》,差不多完成了。我无所谓,又不拿去卖,急什么?”
我终于明白,围绕“不尽才”这一永恒之憾,孙先生完成了妙不可言的转变——不复以“成功”为目标,只聚焦于“行为”本身,从绘事本身获得创造之乐。而他的“偶一为之”,即使不附加任何理由,也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