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的消逝

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正在经历“友情的消逝”，并且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定义“友情”这种存在，但对于我来说，友情意味着拥有共同的追求，涉及到以下方面的内容，求知，冒险以及创造，当然还有玩乐。

据我观察，很多人的友情建立在共同的生活基础上，比如相近的消费水平和消费习惯，分享共同生活圈子里的八卦，当然还有一起经历过的喜悦和艰难。这很正常，也很温暖，但还不足以缔结出真正的友情。

正如我前面所谈到的，我所渴望拥有的友情，涉及到求知、冒险还有创造，而玩乐只不过是其中的附属品。我们要有共同的追求，追求自我实现也好，追求社会价值也好，最为核心的要素都是分享和陪伴。比如一起学习知识，讨论问题；比如一起挑战威权，远行冒险；比如一起发明创造，分担苦难或者共享荣光。

在大学毕业之前，我就设想过这样一种生活，与朋友们生活在一起，布置一个共同的活动中心，摆放书籍、乐器或者其他我们能够共同讨论和研究的物品，工作之余，我们可以谈论哲学、数学、物理、社会或者人文话题，也可以研究一些非常现实的话题，比如怎样搞钱。这就是我所谓的求知。或者是这样一种生活，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挑战社会也好，体验极限生存也好。又或者是去创造，像创业者一样去为了某种事业而奋斗。

但是一切都不可能如我所预想的那样发展。一旦毕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不仅有自己不同的人生方向，而且全部散落在各地，在地理距离上就已经完全拉开了。而我当然也没有办法找到一种适宜的方式来构建我所期望的那种生活。实际上，我毕业之后之所以想要留在重庆（后来又到了成都），部分原因就是我不愿意离开在这里形成的朋友圈子。然而，这个朋友圈子最终还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离我而去了。

此后，随着工作和地点的差异，随着各自生活主题的变更，更是越来越无法关切到彼此的内心，所谈及的问题也便流于表面。无法生活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切身感受对方的遭遇和心境呢？而我也是后来才猛然惊觉，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一生之中某些人的见面次数很有可能将停留在个位数了。即便常常能够在网络上保持联系，却也无关痛痒。

尽管我是个相信奇遇的人，喜欢进入陌生之境，对于分离这种事情并不觉得伤感，因此毕业聚餐时当很多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我甚至连象征性的告别之辞也未作出，总觉得应该敞开胸怀拥抱新生活，一方面也是由于我受学校监狱之累久矣的缘故。即便我内心深明，生活无非是从一个监狱跳进另外一个监狱罢了。

只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已经痛失了那样一种“社区式生活”，这正是“友情的消逝”的另一面。在学校里面，我们很容易就能构建基于共同兴趣爱好的群体，那时候大家的生活主题也相对单一，有大量的时间沉浸在这种“社区式生活”之中。而毕业以后由于身份转变和职责限制，所思考的问题也变得复杂起来，即便存在着具有共同兴趣爱好的朋友，要过“社区式生活”也几乎不可能了。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居所的分离，集体宿舍的取消，极大地削减共处的时间。另外，在很多层面上，男女之爱都确实地构成了友情的障碍。我前面说过，友情的核心在于分享和陪伴。

意识到“友情的消逝”这一现象及其不可逆转的属性之后，我变得非常懊恼，因为在学校期间我没有很好地去感受和创造友情以及社区生活，很多本来能够在学校里实现的事情都被搁置了。我只是短暂地拥有过这一幸福，甚至还来不及细细品味。

除去我的童年，高中以前我像个傻子一样学习升级，对生活的意义一无所知，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友情。我的友情生活是从高中开始的，并且在高三达到了顶峰，然后在大学的最后阶段迎来另外一次顶峰。高三时我结识了我们那座小城里面最优秀的一批年轻人，在高考的关口上开始思考一些真正重要的问题，我们即将作出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之于我们的意义。除此之外，我们还开始谈论哲学、伦理以及宇宙的奥秘。那时候我们简直就是一群梦想家，有人想成为博物学家，有人想在数学上有所作为，还有人希望改变现有的政治体制。在黄昏的草坪中，在熄灯后的宿舍里，在归家的公交车上，我们思维活跃，侃侃而谈。

因为高考的时候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我们分散在不同的学校和城市，这种连接也因此减少了，但是大学里也有很多有趣的人，以及新鲜的事物，我们很快便融入其中。然而，在大学期间我也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寻找到自己的同伴，交流思想，出去疯玩。然后，在度过短暂的友情生活之后，各自便开始了各种毕业之前需要处理的事务，比如实习，准备司考、考研、国考等等，直到毕业之后散落各地。

西班牙《世界报》有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中国的高房价，毁灭了年轻人的爱情，也毁灭了年轻人的想象力。他们本可以吟诵诗歌、结伴旅行、开读书会。但现在，年轻人大学一毕业就成为中年人，像中年人那样为了柴米油盐精打细算。他们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物质的、世故的，而不能体验一段浪漫的人生，一种面向心灵的生活方式。”

意识到“友情的消逝”这个问题之后，我重新开始思考，我到底希望度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希望起床之后或者下班回到家里，可以和朋友们讨论哲学和社会问题，演算数学和物理，学习生物和地理知识，阅读历史和文学书籍，我希望和朋友们出去远行探险，在野外露营，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朗诵诗歌，然后静静地躺在星光下。我不知道一个人，如果不去尽情地体验生命的美好，去探索知识殿堂，去经历意志考验，那么生活的乐趣到底在哪里。

我无法忍受父辈的那种生活方式。尽管我知道我所希望获得的这一切有多么不现实，可是如果不去尝试又怎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呢。我想，很多人的幸福都能够从温馨的家庭生活和安稳的工作上获取，但对我来说这些并不适用。爱与友情，对自由与知识的渴求，以及野性的呼唤，都使我浑身颤栗，血液沸腾。我需要一点时间，以及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我应该马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