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写副对联
多年前,我在窑山的学堂教书时,张老师给我的印象很不错。
记得那天傍晚,我提着行李去学堂,正是星期六,学堂里面空荡荡的,老远听见篮球砰砰击地的声音,单调而空洞,没有闹热的叫喊,以及烈马般的跑动声。我提着铺盖和箱子,走进这个没有校门的学堂,看见一位个子高大的人在打球。他穿着短球裤,打着赤膊,当他捧球勾腰准备上篮时,无意间看见了我,立即丢下球,跨着长腿朝我直冲过来,笑着说,是张(姜)老师吧?我们早就听说了,欢迎欢迎。
他像从河里爬上来似的,一身水汗。他弯出一根食指,从左至右,在额头上抹着一排汗水甩掉,然后,不由分说地抢过我的行李转身就走。走两步又偏过脑壳说,我姓张。我有些迷惑,不知他究竟姓张还是姓姜,硬着头皮依照他的口音,喊一声张老师。他的蓝短球裤已经发白,左边有一块椭圆形的补巴,浑身的肌肉鼓鼓的,里面像藏着许多只小老鼠。
经过球场时,张老师说,你也来一个吧?
我捡起篮球,站在葫芦顶上,单手举球,手腕轻轻一抖,篮球唰一声落网而下。
张老师大叫好球,又说,张(姜)老师,你是个神投手嘞。
差得远,差得远。我嘴巴上谦虚着,心里其实还是很得意的。我如果不是凭着一手好球艺,哪能够从窑下调到学堂来教体育呢?做梦都做不到的。望着前面的张老师,心想,自己如果有他这样的好个子,肯定打县球队去了,可惜我只有一米七。那天,我终于还是弄明白了,他姓弯弓张的张。张老师对我却是三年早知道的样子,一手摸着腿上又黑又密的汗毛,说,晓得晓得,你是张(姜)子牙的张(姜),生张(姜)的张(姜),美女张的张(姜),他一路张张张地说下来,逗得我捧腹大笑。
老师们都喊我张(姜)老师,喊得我心里亮堂堂的。前几天,我还在漆黑的窑下挖煤,现在,却是在站讲台上的老师了,心里不亮堂是不可能的。我晓得,那些男老师绝大多数也是从窑下调上来的,所以,他们亲切地喊我张(姜)老师,我只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老师这个称呼与窑牯佬彻底绝缘了。
在亮堂堂的同时,我又有点发笑,由于老师们说的都是本地土话,张姜不分,所以,我很难辨别他们到底是喊张老师还是姜老师,尤其是我和张老师在一起时,别人一喊,我和张老师都伸手点着自己的鼻子说,你是在喊我吗?
有一天张老师对我说,我看有个问题必须要彻底解决了。
我说,什么问题?
他神情十分严肃,眉毛皱皱的,说,你看大家都张老师张(姜)老师地喊,鬼搞得清?
我一听,哈哈大笑,其实,他也喊我张(姜)老师,居然还说人家。当然,如果让大家继续张姜不分地喊下去,的确是很容易混淆的。
所以在老师开会时,张老师真地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他态度严肃,好像关乎国家的命运,他说,关于我这个张跟他那个张(姜)问题,必须要立即解决,不然,以后会出麻烦的。有的老师笑着问他怎么解决,他说,我主张今后请大家喊我大伟老师。然后,伸出一条长长的手指着我,喊他喊贻斌老师,你们说可不可以呢?老师们说可以。张老师说,当然�,我和贻斌老师之间,还是可以喊张老师或张(姜)老师的,反正学堂没有其他姓张或姓张(姜)的老师。
他又是一路的张,逗得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
老师们立即改变喊法,喊他大伟老师,喊我贻斌老师。这样,再不会继续混淆了,其效果显著。所以,从这件小事看来,我以为,张老师在老师们中间还是有点威信的,要他们怎么喊就怎么喊,如果没有一点威信,谁愿意听他的?老师们就是张姜不分,你又奈何?
渐渐地,我发现张老师在老师当中并无威信可言。
张老师没有威信,是缘于他的婚姻问题。
当时,张老师四十多岁了,居然还是光棍一条,这是很说不过去的。学堂像他这般年纪的男老师,崽女都老大一个了。那些崽女有时来学堂,做父亲的老师就不无炫耀地介绍,这是我家老二嘞,吃十三岁的饭了嘞。或是,这是我大女嘞,十五了嘞。一律都很骄傲,胸脯挺得笔直,脑壳昂昂的,像一条扁头风毒蛇。尤其是把崽女介绍给张老师时,他们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眼睛并不看张老师,看哪里呢?看着操场边的某棵树,嘴里却说着这是我崽,或是这是我女,然后,立即把崽女领走了,像避瘟神一般,迅速地领到那些有崽女的老师面前,继续十三或十五地骄傲起来。由此可见,他们并不想向张老师做详细的介绍。如果有某女老师抱着毛毛来学堂,她很乐意让别人抱自己的毛毛,这个抱抱,那个抱抱,像击鼓传花一样。如果张老师走过去,双手一伸,说,让我来抱抱。某女老师赶快抱紧毛毛,好像张老师会过来抢似的,退后几步,紧张地说,毛毛爱屙尿,莫把你的衣裤屙湿了。张老师空空地伸出双手,显得十分尴尬。
我不明白,老师们为何要这样对待张老师?是不是张老师四十多还没有结婚的缘故呢?那么,一个人是否结婚与抱抱毛毛,或与他们的崽女多说几句话又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像避瘟神一样的避着张老师呢?
我曾经无数次想问问张老师,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如果结了婚,人家就不会这样对待你了,又怕让他伤心,所以,这句话我总是憋在心里,像在发酵。又想,这结不结婚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这不是多管闲事吗?
后来,某老师悄悄地告诉我,你晓得大伟老师为什么还不结婚吗?我摇摇脑壳说,不晓得。某老师将嘴巴贴近我的耳朵,说,你不晓得吧,他是一个性无能,就是说,像个太监,嘿嘿。我闻之大惊,不可能吧?他那么好的身体,怎么会是个性无能呢?某老师对我宽容地一笑,说,不可能?那么,你说一个正常人,为什么年近半百还不成家呢?对此,我无言以对,我还不十分了解张老师,所以,只能认为某老师的话大约是有些道理的吧,在逻辑上也说得过去吧。这时,我突然悟出老师们带着崽女来学堂时,为什么要回避张老师了,好像害怕崽女也会染上性无能,以后也不能结婚似的。我认为,老师们的这种做法和逻辑,是十分愚蠢与荒唐的,即使张老师真的是性无能,这种病也不会传染的,为什么要害怕他呢?而且,我对他是性无能的说法持怀疑态度,张老师人高马大,满身鼓鼓的老鼠肉,又坚持体育锻炼,怎么也不像个性无能者。我在走窑时,队里有一个性无能者,整天脸色忧郁,满面愁容,默默无言。张老师哪里有这副可怜的表情呢?所以,我对某老师说,他身体那么结实,怎么会是性无能呢?某老师则以过来人的目光又一次宽容地看着我,说,这个你就不晓得了,人身上的东西,千结实,万结实,只要那个地方不结实,一切都白结实了。 这话说得我脸红红的。
张老师教化学,听说对学生很严格。有一次小考,他发现有个女学生舞弊,一定要以零分计算,我认为这样处理是很对的。谁知在会上一讨论,老师们纷纷反对,大有声讨之势,指责张老师的做法太过分,说,那个女学生若是想不开寻死路了呢?谁负责?还有的老师说得更难听,说,你大伟老师是人一个,卵一条,无牵无挂没有关系,假如那个女学生死了,她父母该怎么想呢?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该怎么想呢?她兄弟姐妹该怎么想呢?她七大姑八大姨该怎么想呢?老师们措辞严厉,像甩出一颗颗炮弹,把张老师炸得哑口无言,眼珠子呆呆的,像木头人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我没有发言。我明白,即使发言支持他,也是毫无用处的。我心里却替他感到难受,他明明是对的,而谁都不买他的账,通通地跟他唱反调,所以,他总是陷入失败的境地。
渐渐地,我对张老师多了一些了解。
其实,张老师并非没有谈过爱,不知为何,的确是谈一个垮一个,像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快迅而无情,谈到四十多了,还没有谈成一个。所以,老师们都怀疑他是性无能,不然,为什么那些女的跟他谈一阵就不谈了呢?而人家谈恋爱谈不了多久,就会偷偷摸摸地上床了呢?然后,就谈妥订婚和结婚的日子了呢?
当然,这些情况我是听人说的,我刚来学堂不久,还没有亲眼看见张老师谈恋爱。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大概是张老师谈恋爱的空白期,似乎有点青黄不接的意味。
张老师的生活很简单,每周上课的那几天,张老师除了教书,或是放学之后打打篮球,与老师们的话语不多,脸上阴沉沉的,眼里流露出忧郁的目光,一条长长的身子独来独往,很孤独――这一点,似乎像性无能者。老师们夜里打牌聊天或喝酒,从来也不叫他,他也没有积极参与的意思,一到夜晚,砰一声把门关死,唯有一绺灯光模糊地从窗口泻出来。
到星期六下午放学之后,男老师都骑着单车回家了――有意思的是,这些男老师的家基本上都在农村,窑山的女人稀少,所以,女老师的家统统都在窑山,可谓泾渭分明。所以,学堂从这天下午开始就变得寂静起来,只剩下我和张老师两个单身汉。这时,张老师忽然判若两人,大声地喊我打球,大声地喊我喝酒,喝了酒又大声地唱歌,快活得像骡子――你说这像一个性无能者的表现吗?
当然,我特别要强调一句,张老师的球技并不怎么样,一看,就明白他是没有练过童子功的,算半路出家吧。比方说,他投篮时没有手腕动作,运球或夹人时没有腰部动作。光看这两点,就晓得不是球场上的厉害角色。张老师的歌却唱得很不错,我疑心他是练了童子功的。他的嗓子特别好,音域宽阔,吐字清晰标准,没有一点乡音。张老师唱歌时,样子十分有味道,穿着白背心(总是有一两个补巴),蓝色短球裤(也总是有一两个补巴),一双塑料拖板,胸脯挺得直直的,脸色沉静地向着门外,像门外拥挤着无数的观众。这时,他突然嘴巴一张,歌声一串串嘹亮地响了起来。他唱的都是中外名曲,比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唱得有板有眼的,还伸出一只或两只手,像一只大鸟的翅膀。这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颈根上的青筋一条条地蹦出来。唱罢一首,意犹未尽,端起杯子吱吱地抿一口(抿酒的声音十分动听,像栖在树上的小鸟叫),又对着门外大唱,唱的是男女对唱的《康定情歌》。我没料到的是,他能够分别用男女嗓音唱,唱女声,竟然还很像那么回事,逗得我边笑边拍手,相信他也是练过童子功的。张老师唱着唱着,扑哧一声,歌声戛然而止,弯下腰,双手捧腹,屁股高高地翘起来,咯咯大笑,那模样像一只快乐的鸵鸟。我哎哟哎哟地蠢笑,有点透不过气来。我说,张老师,你……你完全可以当……歌唱家了。张老师一手揿着肚子笑,一手乱摆,谦虚地说,不……不行,转去二十年……还问题不大……
其实,张老师是一个十分活泼开朗的人。
他这副活泼开朗的样子,唯有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才显示出来。而在上课的那几天,是绝对难以看到的,也就是说,他具有两副脸孔。所以,大概只有我才晓得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与平时的忧郁和沉默截然不同。他对我无所不谈,我却一直不敢提出两个敏感的问题,一,你为什么不结婚?二,你真的是性无能吗?当然,我有个预感,总有一天,这两个敏感的问题会从我嘴巴里冲出来的,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张老师喝了酒,然后,约定午睡之后打篮球,并说谁先醒来就叫谁。那天我一觉醒来,已经四点多钟了,也不见张老师来叫我,看来他比我还睡得死。我连忙起来去叫他,他的屋门也没有关,我走进去,看见他打着赤膊还在呼呼大睡。令我惊讶的是,他的短裤撑得高高的,像一把蓝色的小伞。我简直不敢相信,不是说他是性无能吗?看来,说这些话的人都是王八蛋,事实胜于雄辩,他怎么会是性无能呢?由此可见,张老师长期以来默默地承受了多少的委屈。而我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申辩呢?问题是,像这种事情,自己又怎么好申辩呢?难道对别人说,我的鸟铳没问题嘞,如不相信,把你们的婆娘拿来试试吧。
这时,我大声喊他,张老师醒来了,一只手摸了摸眼睛,好像立即意识到什么,急忙侧身掩饰,似乎有点埋怨,说,你怎么私闯民宅呢?此时,我忘记自己来喊他的目的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冲出来,张老师,你怎么不结婚?我几乎是气愤地吼道。
我明白,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
张老师惊愕地看我一眼,然后,长长地叹口气,坐起来,眼睛盯在地上,似在自言自语,你以为我不想结婚吗?想嘞,只是结婚也不能将就,你看学堂里的这些人,有几个婚姻是满意的呢?你别看他们脸上笑得像一朵菊花,其实,心里痛苦得像一根苦瓜。
那你也不能老是拖下去呀?我的语气开始平和了。
张老师笑着说,如果是将就,我宁愿这样拖下去。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向你透露一点秘密,县瓷厂有个女的蛮不错嘞。他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眼珠子还调皮地向我眨了眨。
我装着生气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双手一摊,这不是告诉你了吗?又说,她下星期就来,还幽默地说,女的她姓马,长得像朵花,今年二十八,是个美术家。 我听罢,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只要他结了婚,那些谣言就不攻自破。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结婚?我想吃喜糖嘞。
他说,哎呀,你急什么�?还怕我姓张的没有喜糖给你这坨子张(姜)吃吗?
下个星期天,那个女的果然来了。个子很高,大约一米七多,长得也很乖态,撑一副眼镜,很有风度,跟张老师真是配死火了。而且性格很开朗,可能听张老师说过我吧,一见面,她就笑着对我说,我厂里有个姓姜的妹子,蛮不错的,我给你做个介绍好吗?哎,你跟她是家门,不会有什么忌讳吧?我说,不会的,我想我家门也不会吧,哈哈。然后,我对她说,长子配长子,能把人笑死。她听罢,仰天大笑,说,是呀是呀,两座埃菲尔铁塔,将要屹立在中国的大地上。由此可见,她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女人。她还信手给我画了一幅速写,画得真好,我把它钉在我的床头上。
马画家每次星期六来,星期天下午回厂里,有六十多里路,单车骑得飞快。不知怎么搞的,马画家每次回厂,我就担心这匹母马奔腾而去永不回头了。所以,我总是对张老师说,你要抓紧呀哥哥,你难道不怕她跑掉吗哥哥?
张老师竟然满有把握,笑嘻嘻地说,不怕,我已经把她这个了。他一只手做出刀子状,狠狠地往下斫一刀,咔嚓,好像在杀一匹母马。
我惊喜地说,哎呀,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老师们当然也看见了马画家,他们在对她的个子风度气质长相发出赞叹的同时,对张老师是抱着看戏的态度的,当然,这也是他们一贯的态度。老师们纷纷议论说,这等于是太监守美女,用不了几天,美女就会跑掉的,何况是姓马,马不跑做什么呢?张老师又骑不得。有时,我听见他们在议论,就说,这匹马是不会跑掉的。他们宽容地看着我说,你晓得什么?哦,当然这也怪不得你,你才来多久?我们是看得太多了。
日子走得很快,一眨眼就是几个月,那匹母马不仅没有跑掉,而且还怀上了一匹小马,肚子微微地隆起来了。我既高兴又担忧,自此,那些说张老师性无能的谣言不攻自破,这是值得极其高兴的。当然,在那个年代,这种先装窑后结婚的做法,肯定会引来许多难听的话。
我劝张老师,你难道想抱着毛毛结婚吗?
张老师说,我这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他们不是说我不行吗?老子就做个行的给他们看看。
我说,嫂夫人也愿意?
张老师笑了笑,说,她开始也有点想不通,后来,我对她一说,她就想通了,并且坚决支持我,说要联合起来,打一场轰轰烈烈的自卫反击战。
我疑惑地问,结婚之后,再打自卫反击战也不迟。
张老师摇摇头,打自卫反击战的时间非常重要,如果放在结婚之后,他们又会说那匹小马不是我下的种,哼,这些人。
即使张老师精心备战,并坚决发起攻击,老师们的防线还是没有立即被击溃。当他们看见小马在母马肚子里渐渐大之后,开始时,他们也的确沉默了几天。我明白,这种沉默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痛苦,多年来的胜者瞬刻间就变成了败者,其痛苦是无法与人言说的。而他们立即把痛苦化为愤怒,开始了猛烈地反击,一个堂堂正正的老师应该为人师表,怎能做出未婚先孕的丑事来呢?所以,马画家来了,他们一律不理睬,还写了许多纸条,塞进张老师的门缝里。张老师给我看过,那些层出不穷的纸条上都是一些侮辱的话,如,马画家的肚子真是你弄大的吗?如,你真是给我们丢脸。如,你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等等。对于这些纸条,张老师都一撕了之,不屑一顾,也没有生气。老师们觉得这一招不灵,就采取正面进攻,一致推举校长找张老师谈话,要给张老师一个高压的态势。
校长是个女的,姓武。
我背地里叫她武则天。
当然,武校长没有武则天那样歹毒,动不动就下令杀人,武校长从不下令杀人,她只是亲自去做张老师耐心的思想工作。她来到张老师宿舍,苦口婆心地说,大伟老师呀,你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爱人,我们是高兴的呀;你能让她的肚子大起来,我们更是高兴的呀,如果肚子在结婚后而不是在结婚前大起来,我们就更更高兴的呀。而现在,人家的话说得是很难听的嘞,我的耳朵都听出茧了嘞,还有人坚决要求给你处分嘞。
武校长个子矮,所以,习惯站着说话。她站着,张老师也只能站着,这就构成了一幅颇为滑稽的图画。武则天尽量把脑壳后仰,张老师尽量把脑壳下栽,不像一个一校之长在找一个做了丑事的普通教师谈话,倒像一个大人在教训一个细把戏。
我以为,张老师会大为生气的,谁料他的态度仍然十分温和。他说,那这么多年来,别人说了那么多的流言蜚语,说我性无能,还往我抽屉甚至衣袋里塞纸条侮辱我,你批评过他们吗?
武校长避而不谈,只说,大伟老师,你真是幸福,像这样的事如果放在过去,会批倒批臭的嘞。
张老师笑着说,武校长,你不要老提过去了,我这个事是现在才发生的。
武校长涨红了脸,说,现在?现在也不允许随随便便把人家的肚子搞大呀。
张老师仍然平和地说,一,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几十年来,我随随便便搞大了谁的肚子?二,我准备结婚了。
两人的谈话当然是不欢而散。
张老师的情绪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自从找到马画家,他一扫过去的忧郁和寡言,他不仅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快活得像一匹骡子,甚至在一二三四五以及星期六上午,也快活得像一匹骡子了。
有一天,张老师告诉我,他决定结婚了。我听了很高兴,赶紧帮着他布置新房,其他的老师一个也不来帮忙,张老师也不生气。新房布置之后,张老师屋里屋外地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我总觉得还少了一点什么,哦,他拍拍脑壳,说,对了,还缺一副对联。我说,我去请李老师写一副吧。李老师是写对联的高手,凡是窑山的红白喜事,别人都来找他写。
我对李老师一说,他却推辞不写,说他这一阵身体不太舒服,还用手敲打着太阳穴。我明白他是故意推脱,他娘的肠子,有什么不舒服呢?每餐居然吃得半斤米。
我把这事告诉张老师,他笑了笑说,那我自己写吧。
我说,你会吗?
他说,试试吧。
我替张老师买来红纸,把红纸裁好,想看着他写,张老师却说,让我先想想吧。
张老师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出来一看,他的门上已经贴上一副对联。
上联:教书不分先后有功为上
下联:婚姻不论迟早有后为大
横批:再接再厉
我看罢,忍俊不禁。尤其是有后为大四个字,实在是对老师们的一种反讽。我连忙敲开张老师的屋门,伸出大拇指夸道,高,高,实在是高。
张老师笑呵呵的,抓着脑壳,很谦虚地说,哎呀,不行不行。
武则天清早来到学校,也看到了这副对联。她皱起眉,把对联念来念去的,然后,非常严肃地对张老师说,大伟老师,这副对联不像是李老师写的吧?
张老师说,不是。
那是谁写的?
我。
你?武则天的脑壳仰起老高,望着张老师,说,你怎么能够宣传封建思想呢?比如有后为大……
张老师说,那我也宣传了先进的思想,比如上联。
武则天叹口气,说,假如放在过去,你会批倒批臭的嘞。
张老师说,哈哈,可惜不是过去了。
谁料第二天,对联就被人撕掉了。我以为是张老师撕掉的,张老师说不是他撕的,我问怎么搞,他说,麻烦你再帮我买点红纸来,老子再写一副。
我说,内容一样?
他说,当然一样。
我说,他们如果继续撕呢?
他说,老子就继续写,一直写到蜜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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