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好谈谈

　　孩子，我们好好谈谈。老人说。 　　你出生的时候，比一只耗子大不了多少。那时家里早已断粮数日，你扯起嗓子号，一张小脸憋成紫色。你爹拿一只豁口的葫芦瓢满村借粮，可是他一粒粮食都没有借到。那时候全村人都在挨饿，整个村子也许都找不到一粒粮食。你妈生下你就死了，也许饿死的，也许病死的，那个年代，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你爹抱着你去求你二婶，他说念你也是一条命，赏口奶水吧！你二婶当然不肯。她的怀里奶着她的两个孩子，她干瘪的奶子就像两个空空的布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知道后来，你真的吮过你二婶的奶。你把她啃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也许你吸到嘴里的不过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命。你二婶两年以后死去，你却活了下来。那时候你已经很大了，很大了，仍然喜欢叼着你二婶的奶头。 　　孩子，我们必须好好谈谈。老人说。 　　后来你真的长大了，十三四岁的年龄，每天与一头老牛为伴。你想读书，事实上村子里十三四岁才去读书的孩子很多，可是你爹不让你去。你爹不让你去，因为他没有办法，家里没有闲钱，你总还是一个帮手。你每天在村子里悠悠晃晃，在村后小山上悠悠晃晃，转眼又过去三五年。你开始偷鸡摸狗，钻进公社试验田偷青苞米，用弹弓砸碎大队部的电灯。你没少挨你爹的揍，他常常往死里打你，他一边打你一边给你讲道理，他说做人要堂堂正正，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犯大错。可是你怎么可能听他的呢？那时你爹不过四十岁，可是在你眼里，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你没见过你妈，你恨你爹，你认为他没有照顾好你妈。那时候你爹就开始不停地给你物色媳妇了，他想，你结了婚，你就会变得收敛。 　　年轻人，我们好好谈谈。老人说。 　　那姑娘多好啊！勤劳，节俭，漂亮，贤惠。你娶了她，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是你怎么从来不懂得珍惜呢？你迷上喝酒，恋上喝酒。你一天一小醉，三天一大醉。喝醉后你就打你媳妇，你把她摁倒在地，拳头抡下去，没深没浅。一开始她并不怪你，她知道你心里烦——在那个村子里，男人打女人是家常便饭。可是后来，她开始求你，她求你好好去队上上工，她求你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是你从来没有仔细听过她的话。你常去镇子上混，跟几个地痞流氓喝酒划拳，打架斗殴。你把别人的胳膊打残，人被关进派出所，你媳妇到处求人保你。后来你出来，就变得老实了。可是你不过老实几天，脾气再一次变得暴躁。你不但打她，还打你不满三岁的儿子，那时的你，就像一头暴躁的驴子。你们终是离婚了，你爹在半年后死去。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你——其实那个时候，你就该好好计划后半生的日子了。 　　年轻人，我们必须好好谈谈。老人说。 　　可是你没有。你非但没有，反而变本加厉，破罐子破摔。那时候村里人开始出去打工，你也去。你是打工队伍里年纪最长的一个，也是最懒最不安分的一个。城市让你大开眼界，相比之下，你认为你们的村子连个鸟窝都算不上。你开始偷建筑队的钢筋水泥，晚上，趁黑搬出去，卖给附近的小工地。这种事你一直干了一年，直到被人发现。经理念你可怜，只是扣掉你半年工资，没有把你交给警察。那些工资远远不够，你该感激他才是，可是为什么，你却对他恨之入骨呢？你在城市里过起流浪的生活，你不想工作，只想不劳而获。有时你也回老家，也会见到你的儿子和你的媳妇，她说只要你肯改，你们还可以复婚。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你又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可是你，竟没有同意。你不想永远待在小村里，只想出人头地，一步登天。你的想法当然没错，可是，你不能去抢劫啊！ 　　兄弟，我们好好谈谈。老人说。 　　有些事我不想再次跟你提——你抢劫，侥幸逃脱；再抢劫，再逃脱；再抢劫，就被抓了——这些事我都不想再提。你在监狱里度过十五年，十五年里，你想了太多。你发誓出去以后好好悔改，重新做人。可是你还没有出去，她就去了。去世那天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她再也没嫁，帮你将儿子养大成人。她恨过你，可是她最终还是原谅了你。她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你出来时，儿子正读着大学，却全靠了社会的资助以及他课外的打工。你突然意识到除了儿子，你在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亲人和朋友。你弯腰驼背，步履蹒跚，你想看的儿子，又是那么害怕见到他，于是你干脆躲起来了。每一次，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然后逃得无影无踪，你深知自己的无耻，没脸见他。你总是认为你们还有时间——你们之间的芥蒂，总会慢慢解开。 　　兄弟，我们必须好好谈谈。老人说。 　　可是没有时间了。你突然患上肾炎，又恶化成尿毒症。你坐在家里，一门心思等死。现在儿子早已大学毕业，他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女朋友，似乎这世间，你已再无牵挂。你常常在心里跟你的媳妇说对不起，跟你的儿子说对不起，跟你抢过的那些人说对不起，可是他们不可能听到。后来有记者知道你的处境，在晚报上号召全社会给你捐款，你惊奇地发现，捐款人里，竟有你抢劫过伤害过的人。那天你哭了整整一天，老泪纵横。黄昏时儿子来看你，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带着钱和礼物。那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黄昏。可是那个黄昏溜得太快，你眨一下眼睛，天就黑了。夜里你还是骂走了儿子，你感觉时日不多，你不想让他陪着你难过。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后悔了。当你孤零零死去，你的身边，不会伴有任何一位亲人。你的儿子会自责吗？他肯定会，但是你希望他不会。 　　老人倚在病床上，他的面前空无一人。他的手里拿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咧着嘴笑。那是年轻的老人，那时的老人，刚有了一个家。 　　老人将照片点燃，褐色的火焰灼到老人的手，照片慢慢卷成黑色的蝴蝶。老人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 　　兄弟，你安心去吧！老人说，到那边，好好跟她谈谈。 　　【责任编辑 何光占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