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鹰的眼神(外一篇)
一只岩鹰出现在木叶村。整个村庄如临大敌,人们纷纷丢下手里的活计,赶紧采取不同的方式去保卫家里那一窝鸡崽崽。路近的,拔脚就往家里赶;路远的,急得脚儿打颤,孰料越急竟越跑不动,只得扯开嗓子朝家门口大喊:“三伢子哎――四妹子哎――快将鸡崽崽捉进圈里去――岩鹰来了――”。那正在屋檐下埋头堆泥巴过家家的三伢子四妹子们却镇定自若,抬头看看天,在哪儿呢?东边,南边,西边,北边……几颗小脑袋晃来晃去。还是四妹子眼尖,小手一翘:“在那呐――”果然,东南面有团黑影越来越近。妈也――真的来了!孩子们终于急了,颠着小小的屁股赶紧去捉鸡,谁知鸡崽崽们更不急,只顾咯咯地叫唤,目光定定地瞅着石缝缝里难舍难分。 天空是七十年代初的天空,大团大团的阳光和激情似乎并不能阻挡一只岩鹰的到来。一只岩鹰从东南面的山口闯进木叶村。起初只是一个小点点,慢慢地近了、大了,两扇灰黑的翅膀坚挺着,鼓凸的眼睛有如电光火石,炯炯地俯视大地上的山峦、田野、房屋、河流、草坪、鸡崽崽和小老鼠们。它那幽亮的眼神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能洞察一切渺小与细微。一旦猎物锁定,就会挟惊雷闪电骤然俯冲,猝不及防地叼起猎物,在人们的顿足声里盈盈上升。反之,则贴着耸立四周的山峰悠然盘旋,尔后振动双翅,朝南面的岩鹰界傲然飞去。天空的无垠造就了岩鹰的骄傲自负。一只岩鹰在盘旋着上升,像一块小小的黑夜,在阳光大捆大捆地抛撒而来的光线里自由地上升,群山绵延的峰峦也攀不到它的羽翼。面对汹涌而来的白天,这块小小的黑夜好像并不存在突围的激烈与战斗,只是悠闲地、蔑视一切地盘旋、上升。 与岩鹰一样对木叶村构成威胁的还有老鸹,即乌鸦。老鸹比岩鹰小,却比岩鹰黑。浓黑的墨点出现在空中,就知道是老鸹来了。“呱――呱――”的叫声一掠而来,又仓皇而去。老鸹不吃鸡,只叼鸭。与勇武的岩鹰相比,老鸹毫无震慑力,只令人讨厌。听见老鸹叫了,三岁小儿都能拿起扫帚守护在小鸭子身边,一旦老鸹来临就奋力扑打。一群老鸹就像是一堆黑夜的碎片,在光明的天地间被驱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在木叶村,老鸹还被视为不祥的象征。出门若听到老鸹叫,定有不顺,便不能走了,只好窝在家里抽闷烟。 很小的时候,岩鹰骄傲的眼神就仿佛给予我一种启示:只有高度,才能脱离卑贱;只有飞翔,才能翻越忧愁!于是,从小就身陷尘世之苦的我对岩鹰欣然神往。在木叶村,我是卑贱的,我们全家都是卑贱的!如同一棵草、一粒尘埃……背负着尘世的重荷苟延残喘。七十年代初的天空隆隆地碾过一轮又一轮强大而高压的气流,使我弱小生命里的自由天性支离破碎。我的严重营养不良的脸庞像一片小小的菜叶,枯黄地反映出程度不轻的病虫害。因此,我渴望高度,渴望飞翔,渴望接近光荣与梦想。就像一只岩鹰一样,超越卑贱与忧愁。 岩鹰的狂傲与屡屡进犯激怒了木叶村村民!于是,他们开始行动了―― 最先出动的是民兵。民兵埋伏在田坎脚,子弹带斜披在背上,半自动步枪一动不动地瞄着悠远的蓝天。砰――砰――砰――。枪声响过,岩鹰却不见了踪影,蓝天惊恐地似乎又后退了一丈。而比民兵更早埋伏下来的孩子们此刻却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扑向那些散落在草丛里的发烫的子弹壳。人们不禁埋怨起民兵来,生产劳动不积极,什么枪法也没有。民兵却不高兴了,步枪往肩上一挎:飞得那么高,子弹够得着吗? 沉默里,有人说:放棕套吧。好办法!大家为之一振。 放棕套是捕捉岩鹰的一种方法。即用棕丝编成一只框,放进池塘里,框中再绑上一只死老鼠,盘旋的岩鹰发现后定会不顾一切地俯冲下来啄食;由于岩鹰的嘴巴、脚爪都长有弯勾,触进框里就会被棕丝缠绕住,再也无法飞起,只好乖乖就擒。这个办法果然灵验,没过几天就捕到了两只岩鹰。人们美美地品食着香甜如鸡肉的岩鹰肉,脸上洋溢着过年般的喜色。我曾去看过其中的一只岩鹰,脱离了天空的广袤,宽大的翅膀软软地耷拉在地上,唯有那双巡视千里的眼睛依然那么幽亮,保持着桀骜不驯的神色,仿佛它根本就没有离开蓝天,它呆在这里不过是漫长旅途上的一次小憩,养足精神后又会振翅而起,在广袤的天空里自由自在地盘旋翱翔。我抬起头,蓝天辽阔而深远,一些事情发生了,一些事情结束了,它仿佛不甚了然,轻易地便放下了许多。比如这只身陷绝境的岩鹰。 目睹自己寄托了万千情思的岩鹰惨遭蚕食,我的心有如刀割般难受。那天,昏头昏脑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卑贱,决意要为岩鹰去做点什么。 当晚,披着斑斓的星空,我偷偷来到放有棕套的那眼池塘,搬出白天就准备好的石头,朝着棕套的位置一块一块狠命地扔下去。估摸着棕套应该被砸烂、砸沉了,才得意洋洋地离去,回家便蒙头睡着了。 事情的结果出人意料。第二天一早,几个民兵冲进我家,不容分说地将我的满头白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缚上麻绳,推推搡搡地押往仓库那边去了。很快,仓库那边就传来了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声。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醒了正在酣睡的我,我才知晓自己已闯下大祸。我为自己幼稚无知的行为给父辈带来了厄运而难过到了极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地站在露水微凉的田埂上,望着仓库的方向潸然泪下。 流霞 当青黑的炊烟变得又白又细时,早饭的功夫就到手了。这时,木叶村的女人们却显得更加忙碌。她们从湿柴的浓烟里抬起脸,一面将猪栏鸡圈里大呼小叫的畜生们安顿好,一面将蜷缩在热被窝里的狗伢子们扯将出来,骂骂咧咧地瞪着他们扒完了早已盛好的饭菜,又目送甩着书包的背影在新鲜的晨光里走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点点,才想起门边那一大桶泡了一夜肥皂水的衣服,望望四周的山岭和田垄,估摸出早工的男人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便将饭菜盛进灶锅里,盖了锅盖,拎着木桶掩上门下河去了。出门时还不忘上屋下坎地吆喝几声:“满娘哎、毛妹子,下河洗衣衫去罗――”“哎――秀英婶子你等一下子,我也要去嘞――”那边有人响亮地应了。于是,咯咯咯咯的笑声便在晨光中一路绽开。 女人们踩着晨露,拎着木桶从不同的方向朝双江河走来。你看那上了点岁数的,晃着一团簸箕大的屁股却走得寸草不惊;那开了怀奶了娃的,走得稳稳健健,从容自若;只有那才过门的小媳妇,走得羞羞怯怯,头低低的,脸红红的,慌慌的脚丫儿走得越发快,偏有那路面上尖尖的小石子不懂事,愣愣地瞅着脚趾丫里钻,疼得小媳妇眼泪汪汪颊泛桃红。 太阳还窝在山岭那边,金光映红了东边的半个天,青草生生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草叶上,随处可见一只布虫挺着两叶绿绿的翅膀,呆望着一团透亮的光圈。四周的山岭黛青而凝重,面对人类的生息若有所思,却又什么都不说。 双江河却充溢着满河早霞,兀自在那里荡漾。 这条河是沅水支流的支流,地图上决然找不到它的波光潋滟。虽然叫河,却不过丈把宽、个把人深的样子,流经木叶村时拐了一下,弯出一滩溜圆的卵石。女人们便坐在那些卵石上,脚丫儿踩进凉凉的腻腻的河水里,将衣衫堆在另外的卵石上,用捣衣杵一下一下悠然地捣着。洗衣衫要经过捣、搓、漂三道工序,最费力的是搓。搓衣衫靠的是两臂的暗劲,一块发白的搓衣板靠在腿边,双手攥紧衣物一遍遍往返地搓,直到黑污污的水浆变得清清净净,一桶衣衫搓下来,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不酸不疼就说明衣衫没搓干净,回去后婆婆的脸上是不会好看的。搓完就摊在水里漂,漂过后提起来一抖,布料儿新鲜的气味就抖出来了。女人们开心而满足地嗅着这股醉人的气味,缭绕在脸上的霞光益发地动人了。当然,到双江河来除了洗衣衫外,内心里的褴褛或锦绣也是要拿出来搓一搓、漂一漂的。日子长了,这河滩就成了木叶村飞短流长的女人滩。 三个女人一台戏。戏的内容呢,无非是些家长里短。谁家的鸡在瓦背上生了蛋,谁家的牛撒野踩了谁家的秧田等等,都要拿来这里说道说道。笑声、取闹声伴了或喜或忧的情思,融入了满河流霞,随着河水悠悠飘荡。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苦涩、或甜蜜、或昂扬、或低沉……齐齐的在这流霞弥漫的河水里漂了、洗了,倒也洗出些滋味来,快活的心思也如了那沙石间挤出的草尖尖,星星点点的绿,不觉就洒遍了整个河滩。 太阳已经爬上岭来,清波粼粼的双江河褪淡了初时的绚烂,晃着天光、打着旋儿悠然远去了。女人们漂完了最后一件衣衫,三三两两地开始起身踏上归程。就在她们一次次转身离去的刹那间,她们身体里的彩霞也被双江河一次次地窃取,做了匆匆的流水。 责任编辑 杨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