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知]雪小禅
不自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是不知别人的喜悦心。
而不自知，是一路说下去，说得眼里闪现着赤光，在说一个城市。这个城市中的风情、光阴……只是不提及这个城中的人。等待她一笔点了睛，刹那就捅透了那层迷离的纸——原来，原来是喜欢了这个城市的人，才会如此说此城的一情一景。
胡兰成说武汉的小护士周训德，说她贤淑而端良，但不自知。十七岁的少女，还那么干净完美，自知就是市侩气。他与张爱玲离散得快，也因为张太自知。自知是那临水里端坐的倾国倾城的人，她的葳蕤端丽，她的灵气逼仄，自己早早就知道了。并且还知道，自己是飞天女。不肯落凡间，所以，早早晚晚，咫尺云汉。
六祖不自知开悟。禅早就是一枝花，开在天地幽幽间。
但世人不知。
“我知天意，何论人心。”胡兰成引姚广孝语曾这样对世人说，他自知这世上无人能懂。爱玲懂，可是一旦纠缠上爱情，便模糊了，便零落了，便无力了。
不自知仍是可爱的。
有天地洞初的美。那些桃花，并不自知美艳袭人。那些蔷薇，不自知落了便是一生。
忙忙谁辩满瓶花？一枝枝都美。看上去都一样，过期的青春，浓艳的表情。但自有一枝，带着永远过不完的青涩，人堆里一往，珠玉光芒。胡兰成说朱天文是：“垂手如明玉”。这五字，用得极恰。春又春时，她拾了他衣钵，懂了又懂，唤他胡爷。
她亦不自知自己被附了体。是转世到这世上写这人世间悲欢。侯孝贤不过是载体，让电影闪现她的前世。她孜孜不倦地写啊写，不自知自己早就是最美一贴，也供世人描临了。
她与她自己交相、辉映。
如同琉璃或琥珀，本身不自知自己珠光玉翠。那晶莹是和别的污物比起来而剔透玲珑。
如同那一池荷花，枝枝都是清水莲，怎知自己是闻道安禅处？怎知自己莲花一片净，早就做了菩萨和如来的宝座？他们端坐于莲花之上，低眉寻这世间的喜悦与慈悲？
辛卯年早春。我在一个叫香河的小城。
与她逛那俗气而热闹的市场——算命的、小摊的麻辣烫、清仓的小店、烤红薯的大炉子、卖菜窝头的男子……因为乱，更有一种难得的贞静。我竟然忒喜欢这市井气。
她买麻辣串和烤红薯给我吃。
坐在街边很破脏的小凳上吃。滋滋有味。太阳明晃晃，虽然还冷，到底是春天了。感觉一片片甜蜜正夹裹着我，我喜欢这地气里冒出来的温暖！
又往回走，让她带我去天津一个叫大胡同的地方。因了这名，我更欢喜。
中午她叫几个中年女子来喝酒吃饭。期间嘻笑怒骂，甚是动人。我听得心花怒放，她喝到怒醉，像桃花。我说她是《新龙门客栈》中的金镶玉，又放肆又妖娆又慈悲又有莲花心。
她的朋友说她住平房时生炉子，水开了，她把脸扑上去，友吓一跳，以为她想不开。她扭转头莞尔一笑，露出妖精样：我做美容呢。这样让蒸气熏熏，可以给脸补水。彼时她被下放到离城十几公里处石料厂上班，骑自行车每天来回，风雨无阻，每天路过火葬厂、墓地、潮白河。
她修炼成她自己的神——历经世事仍然有琉璃心。清澈中有寒彻骨也有梅花香。看了让人心疼，也马上能掩面一笑——这样的一枝花，亦是不自知的妙。
浮生是梦，酽茶三两碗。她是真语世情空，我是寂寞禅心在。一起看电视剧《幸福来敲门》，喜欢蒋雯丽的真与傻，笑着倒在沙发里……她亦说我岁岁不知春，虽然有雪纷纷的冬天，到底，春天来了。我的一笑一动，还是少年样，她就说，你呀你。
不自知是玄中玄。是晴空万里，天下无声。
面对天地间大美，真是束手无策。说的听的都已无意。像是古人，又像是今人。有人说我是盛唐女子，我倒愿是汉女，或者南宋。那种昏黄的有些张慌的年代，倒更适合这不自知的人……在梦里，我遇到前世自己。是一曼妙伶人，正在台上长袖善舞，醒了方知是梦。但也惊得我一言难发了。
我听到有人唱《二堂舍子》，有人唱“娘子不必太烈性……”扭过头去看，所有桃花都合唱似的，开了。开了呀。
雪小禅
图片：成都梓摄影 整理：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