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齐跪,不及君惊世一跪

春节已然过去，一切又回到了既有的轨道。

那些曾经跪求的老百姓，不知道几个从青天大老爷那里遂了心愿？即便是红墙内得宠的太监，也断然不会是因为ta跪得漂亮或者有诚意，而感动了皇上 吧？

跪和跪不一样。万民齐跪，不及君惊世一跪。

就在我们鞭炮齐鸣迎新春的时刻，在遥远的德国首都柏林，各政府机构却统一降下了半旗，举国致哀。

这是德国的国家纪念日之一，与国际劳动节、欧盟日、宪法日并列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日”——也就是奥斯威辛集中营被解放的日子。

在素以理性、纪律和哲学思辨著称的德国，竟然能冒出希特勒这样一个疯子、狂人，而且几乎成功地毁灭了一切，的确令人唏嘘感叹。优秀的民族应该具备自我纠错的意识和能力，德意志无疑是具备的——德国国旗的黑、红、金三色就来源于战斗中的格言，寓意突破黑暗（充满力量、满怀愤怒），通过流血斗争来赢得金色光明。

在德国，上至国家元首下至普通百姓，对本国历史上的战争和反人类罪行都有深切认识，对受害国人民怀有一种深重的历史负罪感。德国的主流社会、朝野主要政党特别是政府政要，在对待战争罪责的立场和态度上始终如一。他们敢于直面历史，勇于承担历史罪责，并以赔偿损失等实际行动清算过去，赢得了受害国政府和人民的谅解和信任。

为使后人真实了解历史，联邦教育法中明确规定：德国历史教科书必须在内容上包含足够篇幅的纳粹时期历史。

下图是我在柏林的几个历史博物馆里随处可以拍到的场景：各个年龄段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纳粹罪行的陈列展示，并席地而坐听老师详细讲解。

有了正视历史的意识和勇气，在认错、认罪的基础上，赔罪、谢罪、赎罪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了。

1953年，西德通过了《战争受害者赔偿法》。到这一年的年底，东、西两个德国向纳粹德国的受害国所缴纳战争赔款已达到824亿西德马克。截至2000年，德国的赔偿总额超过1500亿马克。

1970年，当时的联邦德国总统赫利向全世界发表了著名的“赎罪书”，向被纳粹德国杀害的无辜死难者表示沉痛哀悼，并虔诚地为纳粹时代的德国认罪和赎罪。

当年的12月7日，当时的联邦德国总理威利·勃兰特在对捷克、波兰进行国事访问后，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敬献花圈后，肃穆垂首。突然，勃兰特双膝一弯，砰然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垂首敛目祈祷道：

“上帝，饶恕我们吧，愿苦难的灵魂得到安宁。”

勃兰特的随同人员惊呆了——这个出乎意料的、未在日程安排当中的举动，让他们一时手足无措。而周围的波兰官员、记者和民众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深深震撼了，继而无不为之动容，许多波兰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时呆愣住的各国记者们，在短暂的愕然后纷纷举起相机，闪光灯亮成一片，一位跪立在冰冷石阶上的德国总理的形象旋即传遍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成为二战后世界上意义重大的瞬间定格，在所有人民的心头激起了强烈的、恒久的震荡。

可以说，这砰然一跪是惊世的一跪，震撼了世界。当时的西方媒体惊呼这是“欧洲一千年来最强烈的谢罪表现”——

“跪下去的是勃兰特，站起来的是德意志！”

这惊世的一跪，跪出了谅解、赢得了尊严，极大提高了联邦德国乃至统一后的德国的形象，是战后德国与东欧诸国改善关系的重要里程碑。从此，在深受过德国纳粹铁蹄蹂躏的东欧人心中，德国人不再只是青面冷血、杀人不眨眼的纳粹屠夫。苏联解体后，德波两国关系发展得很好，两国之间的互信日益加深，这与当年的勃兰特之跪是密不可分的。

据陪同者回忆，当天晚上他就此事问勃兰特时，他说：

“我当时突然感到，仅仅献上一个花圈是绝对不够的。”

事后，勃兰特还曾经说：

“我这样做，是因为在当时，语言已失去了表现力。”

是的，勃兰特的这惊世一跪，胜过千言万语。

然而，勃兰特的这一跪也在当时的西德国内遭受了不少质疑，认为他的此举有辱人格乃至国格。但是，勃兰特对此很坦然，并不感到羞耻，他说过“谁忘记历史，谁就在灵魂上有病。”

现在，德国早已举国上下一致肯定了勃兰特这一跪对世界和平的贡献。历史是最好的证人。在今日柏林的街头，这张照片仍经常可以被看到。下图就是我在勃兰登堡门前隔着玻璃橱窗拍到的“勃兰特之跪”，如此“有辱国格”的镜头就陈列在相当于我们的天安门城楼的位置。

这是从事旅游的德国职员的案台边，也赫然张贴着这张照片。

然而，勃兰特其实是大可不必这么做的，因为他同纳粹德国没有任何瓜葛。相反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勃兰特还是一名坚强的反法西斯战士从事反纳粹的斗争，被希特勒开除国籍并追捕，而被迫流亡国外。

但是，勃兰特没有回避自己作为德国总理的历史责任。他的这惊世一跪，表现出了卓越的政治家风度和道德责任感，并在其“新东方政策”中得到了全面而深入的贯彻，为消弭东西欧之间的裂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1973年，他在接受意大利记者采访时说:

“我明确区分罪过和责任……尽管我很早就离开德国，但对希特勒上台搞法西斯主义，我也感到有连带责任。出任德国总理后，我更感到自己有替纳粹时代的德国认罪赎罪的社会责任……献完花圈后，我突然感到有下跪的必要，这就是下意识吧？”

一位记者写道:

“不必跪下的他，替所有应该下跪而没有下跪的人跪下了。”

事实上，德国人民为纳粹分子的狂热战争也承受了灾难性的后果：整个战争中有400多万德国人死亡，700多万德国男子成为战俘，30多万吨炸弹倾泻在德国的161个城市和850个村镇，柏林、德累斯顿等大批城市都被轰炸夷为废墟。

战争停息之际，饱受纳粹暴政之害的德占区平民，对德国人也进行了无情的报复。发生在捷克的大规模复仇行动中，共有3万德意志人被杀死；在今天德国和波兰的奥得-尼斯河边界线以东的地区，曾有3300个战前属于德国的城镇和村庄发生过群众性迫害德国平民的事件；在南斯拉夫居住的近20万德意志族人中，约16万人在战后被关押进集中营，其中被杀害、折磨致死者达5万人；向南斯拉夫抵抗武装投降的8万名德国战俘中，只有1.6万人活了下来。

而苏军攻占柏林后，就有十几万妇女被苏军强奸，战争后期遭受胜利者强奸的德国妇女更是数以百万计……

可是，德国人没有将曾经遭受到的上述不公乃至迫害，作为为自己开脱、减责的理由。他们仍是立足于从自身反省，看到这一切都是由于纳粹发动侵略战争引起的，是法西斯的侵略战争为整个人类带来了空前无后的灾难。所以，德国人民同我们一样痛恨法西斯，他们诚惶诚恐、无怨无悔地承受了本民族的苦难。

1994年，统一后的联邦德国通过了《反纳粹和反刑事犯罪法》，禁止使用纳粹标志、口号及敬礼姿势，禁止使用任何具有纳粹象征意义的标记符号、标语和徽章。宣传纳粹思想、美化纳粹战犯、悬挂纳粹旗帜和口号均被视为非法、对犹太人进行诽谤、攻击和恶意伤害者，都要被判罚或处以徒刑。

正是因为对本族、本国历史罪行的深刻反省和真诚悔罪，德国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就迅速同时完成了经济的重建、发展和国家主权、政治的正常化（主要指德国统一前的西德）。

当然，以美国为主导的美英法同盟在占领期间，难能可贵地共同展现了以德报怨的宽宏胸怀，贯彻了尊重他国主权、人权和维护联合国、捍卫国际法的思想原则，这种基于共享的现代文明理念对德国的涅磐重生也功不可没。

2005年5月，柏林举行了“欧洲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落成开放仪式，德国联邦议会议长蒂尔森、总理施罗德等高官出席了仪式。在争论了十多年后，德国人最终还是为当年纳粹犯下的罪行而在自己的心头扎下了这一刀。

大屠杀纪念馆位于柏林市的中心地带，北邻勃兰登堡门，南接波茨坦广场。这一地区既有德国联邦议会大厦这样的政治机构，也有索尼中心这样的商业设施，同时还是多国大使馆的所在地，美国大使馆的新馆就与大屠杀纪念馆紧挨在一起。在这么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建立揭露本国不光彩历史的纪念馆，需要非同寻常的勇气，也体现了非同寻常的诚意。

德国人的反省绝非仅仅停留在“与己无关”的国家层面，更没有将国家罪行的责任推卸给某个屠夫、疯子或者“*人帮”——

在国家的罪行中，没有对集体罪恶进行反抗的每一个“人民”都同样有罪。

2015年，德国总理默克尔在纪念犹太人大屠杀时，发表公开演讲说：

“很多德国人对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的大屠杀担有罪责，包括那些对暴行采取默认、顺从态度的德国人——他们是罪行的协从者，与犯罪者一样都担有罪责。那些想否认这一点的人，是改变不了历史的真实的……”

其实在我看来，德国的反省和赎罪已经有些矫枉过正了——比如对待叙利亚难民的“圣母”心态，已经引火烧身，几欲引火自焚。

但是，德国就伟大在它有强大的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自我反省和自我纠错能力。所以，默克尔已经为自己当初的难民政策公开认错和向国民道歉——连人道主义的善行政策都要认错和道歉，实在是不够伟光正啊。

但是，如果二战后的德国元首们一直都伟光正，更别说代绝非同党的前任的罪孽下跪谢罪，德国和德意志民族能彻底摆脱二战的阴霾而站立起来吗？若如此，今天的德国将充其量只能算是强大的德国，而不可能如现在般是一个伟大的德国。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希特勒让德国变得如此伟大。

而我们，目前还只是巨大而已，距离强大还远。至于伟大，如果我们不懂对历史进行深刻的反思和自上而下的全民性悔罪，将永远与我们无缘。

“罪己诏”之源起当始于禹、汤，此后有周成王、秦穆公、汉武帝、唐德宗、宋徽宗、清世祖。纵有遗漏，在华夏浩浩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也就屈指可数的这么几位吧。

如汉武帝那样公然向国人承认自己执政之失误，且并非“我负有一定责任”之类的虚话而具体陈述错在何处，最后总结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还是要一点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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