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宋代女词人成就卓著的原因

浅析宋代女词人成就卓著的原因

耿健钢 陈怡

提要：宋词女作家大放异彩，不仅作品量大，而且名家辈出，影响深远。本文试对女词人取得如此卓著成就的原因作一粗浅的分析。词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学形式，在其形成流传过程中女性起了关键性作用。从词的形式来看，它比其他文学形式更适宜于反映女性生活和内心世界。在词的发展过程中，女作家起步早，与男作家们几乎同时投入词的创作。广泛的群众基础是涌现杰出女词人的沃土。压抑而动荡的社会背景使女词人的才艺在苦难中得以升华。 关键词：宋代女词人，成就，文学形式，名家辈出，内心世界，作家群 正 文：

世称唐诗宋词，作为人类一半世界的女性，在文化发展史上自然也闪耀着熠熠光芒。但在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唐代，却找不出一位堪与男作家比肩的女性大诗人。《全唐诗》收录诗篇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作者二千二百余人，其中的女作者仅有后妃宫人十余人，及薛涛、鱼玄机等名姬数家，作品数量寥若晨星，更少脍炙人口的名篇巨作。而宋词女作家则大放异彩，不仅作品量大，而且名家辈出，影响深远。从朱熹所提“宋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中推崇之至的魏夫人、李清照到元代以前女性作家中作品数量最多的《断肠集》作者朱淑真；从士人家庭的慕容岩卿妻、蒋氏女、徐君宝妻到流离失所的平民女子“淮上女”，从先为宫中女官，国破后成为女道士的王清惠到以严蕊为代表的宋代词妓，一支如此庞大的女性创作队伍，造就了宋代女词人的黄金时期。女子填词之风经久不衰，直至清代更为繁荣，徐灿的《拙政园词》、顾贞立的《栖香阁词》、顾太清的《东海渔歌》都是不让须眉之作。后人缉有《闺秀词钞》十六卷，得人五百二十一家，女词人取得如此卓著成就，其原因何在呢？以下从几个方面作一浅析。

一、 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学形式，在其形成流传过程中女性起了关键性作用。 词是唐代兴起的一种新文学样式。究其渊源，词包括燕乐、民歌、近体诗格律三个要素。正是这三个方面的有机结合，才会产生了词这一具有高度音乐性、韵律美和浓郁生活气息的文学新形式。所谓燕乐，不同于汉魏铿锵鼓舞的乐府，乃是以西域音乐为主体，同传统汉民族音乐结合而形成的新声，

天宝年间又与胡乐新声合，形成繁音靡节，澶漫多变的燕乐，词人根据曲度、倚声所准，填写出错落有致的曲子词，这些词大多由女子来演唱或伴舞，因而女性成了词的主要传播者。如关于《菩萨蛮》词牌的来历，《杜阳杂编》说：“宣宗大中初，蛮国人入贡，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故谓‘菩萨蛮’，当时娼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往往声其词。”①从许多词牌名看，都与女性有关，如《忆秦娥》、《浣溪纱》、《蝶恋花》、《采桑子》等，亦有女性作者直接创作的词牌，如唐崔令钦在《教坊记》中载：“隋大业末，炀帝幸扬州，乐人王令言以年老不去，其子从焉。其子在家弹琵琶，令言惊问：‘此曲何名？’其子曰：‘内里新翻曲子，名《安公子》’。”②

女性在词的传播过程中作为载体的同时，自觉投入创作，形成最早的民间女作者群。早期曲子词有不少作品是出自她们之手。当然，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词的成熟是在文人创作介入之后。

二、 从词的形式来看，它比其他文学形式更适宜反映女性生活和内心世界。

宋词本生于闺房，体质轻妙，有一种先天性的偏于内心抒情的倾向和低回婉转的风度。昔人把词目为“艳科”，有“诗庄词媚”之说（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李东琪语），虽属偏见，也话出有因。从词的特点来看，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前言》中说：“假如把五、七言比作方或圆，那么词便是多角形；假如把五、七言比作直线，词便是曲线。”③这一“多角形”和“曲线”的特点，使词的韵味绵邈永长，音节摇曳婉转，比句式整齐、音律少变的诗更适于容受以婉艳见长、以柔媚见美的作品。从词开始成熟、定型的晚唐五代这一特定时期看，以温庭筠为鼻祖，以西蜀词人为主体的“花间派”及以冯延已、李煜为首的南唐词人，在总体上确是发挥了词的这一特点，而向阴柔美、女性美倾斜，从而使词在诗体之外独树一帜。晚唐、五代词以小令为主，当时惯用的词调如《浣溪纱》、《菩萨蛮》、《临江仙》、《更漏子》、《女冠子》、《采桑子》、《蝶恋花》等等，无论从调名本意看，或从其声调之轻柔婉转看，都是便于抒写儿女之情、显示艳媚之美的。

“检曲录杂剧部，有陶秀实醉写风光好，晏叔原风月鹧鸪天，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蔡萧闲醉写石州慢，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皆词事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词由情发，情由事生，艳词源于艳事。不仅早期词作的内容与女性

活动有密切关系，而且男词人的成长也受女性重要影响。“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人间词话》）④至于柳永纵游娼馆酒楼，姜夔之“小红低唱我吹箫”，更不待言。直接模仿女子口吻而写的词，历来也不少：“东风急，惜别花时手频执，罗帏愁独入。马嘶残雨春芜湿，倚门立，寄语薄情郎：粉香和泪泣”（牛峤《望江怨》）。

与男词人的女性化创作相比，女词人自身的创作更为真切自然：“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棉飞，离人犹未归。”（魏夫人《菩萨蛮》）其词风流蕴藉，情致深永。女性以特有的敏感，观察生活、关注社会，一草一木，风飘雨飞，都拨动着女词人的心弦。“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对这首小令，“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蒋一葵《尧山堂外记》）⑤

三、 在词的发展过程中，女作家起步早，与男作家们几乎同时投入词的创作。

唐朝初年的诗人几乎都是男子，即使偶有后妃宫人的创作，但无论内容上形式上也还是处处步男作家后尘，缺乏创造力。而词则不然，不仅在词的形成过程中有一批女性民间作家，而且文人从事词创作伊始，女作家也即介入。李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词历来被奉为词家鼻祖，和李白同时代的杨贵妃也创作了《阿娜曲》，江采蘋创作了《一斛珠》；白居易、刘禹锡翻作《杨柳枝》新词，韩翃妻柳氏也随即以《杨柳枝》词牌填词。其余如杜秋娘、鱼玄机、姚月华、盛小从、周德华、王丽贞等，仅唐代就有十余家，当时鼎盛的诗坛女诗人不过如此。当然她们的创作大多为齐言词，但毕竟，在词的起步阶段，她们就投入了创作，因而当词的形式在晚唐五代成熟、定型时，也出现了较为成熟的女词人。如南唐的耿玉真《菩萨蛮》词，为后世文人所重。陈廷焯《大雅集》中说此词“如怨如慕，极深款之致。”又如后蜀花蕊夫人词名极盛，可惜其作大多散失，仅留下蜀亡入汴时题在道边壁上的《采桑子》半阕，曰：“欲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徐士俊《古今词统》称“二十二颗鲛人泪也”，⑥足见其才。可见在宋词繁荣之前，前代女作家们已经为宋代大手笔的出现唱响了序曲。

四、 广泛的群众基础是涌现杰出女词人的沃土。

在宋代，女性依然是词的传播媒介，并且自动加入词作者的行列，从皇宫大院到闺阁小楼；从名媛淑女到烟花女子，几乎都能唱上数阕。当年“柳词骫骳从俗，天下咏之”（《后山诗话》）。“一西夏归朝官云：‘ 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避暑录话》）⑦柳永官场不得志，来往江淮间，多与妓女伶人唱和，能与柳永这样的大家唱和的，纵然社会地位不高，也应不是泛泛之辈。从现存宋词中女作家的身份来看，有官宦之家的魏夫人，有名门闺秀李清照，小家碧玉唐婉、朱淑真，士人家庭的慕容岩卿妻、蒋氏女、徐君宝妻、郑文妻等，有流离失所的平民女子“淮上女”，有宫人章丽贞，有沦落风尘的陈凤仪、聂胜琼、严蕊，及先为宫中女官，国破后成为女道士的王清惠„„还有许多名门女子和名妓的传记中，称其“工词”、“善词”，有的留下词集名称，但作品失传了。从这样一支作者队伍，我们不难看出其广泛性，从词唱和已经成为社会风尚，无疑对词也是一种推动。

五、 压抑而动荡的社会背景使女词人的才艺在苦难中得以升华。 中国的封建经济和封建文化由唐代鼎盛时期开始走向衰落，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政权的宋王朝，再没有雍容的大国气度。尽管中国自古是重男轻女的社会，但女子尚有影响社会的能力，甚至有妇女从政者。然而到宋代，妇女的权利更多地被剥夺，礼教由一般的学术思想逐步成为思想统治的工具，妇女的身心备受摧残压抑，犹如笼中之鸟，过着半囚禁的生活，只能通过词来表达心中的哀怨，因而她们在词中反映出来的“愁”，较之男词人的 “愁”往往要来得深切、现实而悲凉。朱淑真的词集为《断肠词》，忧愤之情不言而喻：“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同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唐婉则唱出“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礼教一方面扼杀人性、禁锢妇女，一方面又逼良为娼。被人们称为“罪恶之花”的名妓与宋明理学一起发展起来。宋明两代是理学的极盛期，也是名妓出现的高峰期。名妓之不同于一般妓女，就在于色才艺俱佳，不仅仅出卖色相，她们在不能维护被人们视作女人最珍贵的东西——贞操的同时，却

在才艺方面获得了解放，她们成为宋代词坛一支活跃的作家队伍，如与柳永交厚的谢天香等，以及倾国名妓李师师，无不才气过人，只可惜宋室南渡前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毁于兵火而未得到流传。流传下来的作品中，陈凤仪、聂胜琼，及已佚姓名的蜀妓成为其中的代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南宋营妓严蕊，虽然她社会地位十分卑微，却“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周密《癸辛杂识》）⑧受到文人敬重。更可贵的是她的气节。台州知府唐仲友赏识她的才艺，常与她唱和，朱熹以提举两浙东路常平盐公事至台州，因私怨诬陷唐仲友，并指斥他与严蕊有私情。严蕊入狱，备受拷打，几乎成了废人，但始终不肯妄招一语。后来朱熹改官岳霖继任，命她作词自陈心愿。她略不思索，当场口占《卜算子》一首：“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落得山花插满头，其间奴归处。”这首陈词既自辩自伤，又表达了摆脱卖笑生涯，去过自由简朴的山野生活的念头，有血有泪，不卑不亢，明白如话，又委婉含蓄，充分体现了女词人的才情。岳霖深受感动，当即判令出狱，脱藉从良。严蕊的词仅存三首，均是不同凡响之作，如果不是因为散失的缘故，也许能成为与李清照相去不远的大词家。

宋王朝从五代十国的大分裂中建立起来，是一个积弱的王朝。它自始至终处在内外交困之中，民族矛盾尖锐，阶级矛盾激化，先后有辽、西夏、金、元等少数民族政权与其对峙，边境战争、农民起义时有发生，人们遭受了无穷的灾难，也磨砺了一大批优秀的词人。其中又以金兵南下，北宋灭亡之际和元灭南宋激起词人的悲愤最深沉，影响巨大而深远。如北宋末年的蒋兴祖女，其父在金兵破城时壮烈殉国，她被金兵掠往北方，看见大地荒芜、人烟萧条，想到国亡家破，自己美好的青春从此葬送，于雄州驿站壁上题下了哀痛欲绝的《减字木兰花》：“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铁蹄下同样遭受不幸命运的淮上女，徐君宝妻、宫人章丽贞、王清惠，都留下了悲凉辛酸的词章。

宋代最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也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出现的。李清照的前半生是在幸福之中度过的，这后来成为时常回忆的内容。她单纯、富于

性灵，酷爱艺术，表现出过人的才情。然而如果不是靖康之变，她至多只能像魏夫人、慕容岩卿妻那样写一些离情别愁的闺阁小词。建炎元年，金人陷青州，李清照开始了“不遑启居”的逃难生活，她失去了赖以为生的财产，失去了与丈夫一起苦心搜集的金石书画等珍贵文献。建炎五年，她又失去了恩爱的丈夫，词风从此大变。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啼唤中我们感受到一个国破家亡、飘零无着的弱女子凄苦无助，“欲语泪先流”的沉痛心境。

上述种种因素共同促成了宋代女词人的突出成就。她们的创作不仅为宋词的繁荣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也使得女性的词作为古代女性文学中的佼佼者，其成就遥遥领先于其他文学形式。

征引书目:

①《全唐五代词》第194页 张璋 黄畲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年版 ②《香艳丛书》第448页 王文濡主编 岳麓书社

③《〈词林观止〉序言》第2页 陈邦炎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年版 ④《人间词话》十六第197页 王国维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年版 ⑤《词林观止》第427页 陈邦炎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年版

⑥《全唐五代词》第759页 张璋 黄畲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年版 ⑦《前言》第6页 唐圭璋 潘君昭 曹济平 北京出版社 1982年版

⑧《词林观止》第500页 陈邦炎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年版

其它参考书目：（1）《全宋词选编》唐圭璋；（2）《宋词选注》胡云翼；⑶《唐宋词鉴赏辞典》唐圭璋；⑷《漱玉词》李清照；⑸《断肠词》朱淑真；⑹《中国诗歌史论》张松如著；⑺《婉约词》惠淇源；（8）《人间词话》清·王国维；（9）《蕙风词话》清·况周颐；（10）《白香词谱》清·舒梦兰；（11）《碧鸡漫志》宋·王灼；（12）《介存斋论词杂著》清·周济；（13）《容斋随笔》宋·洪迈；（14）《女史春秋》董伯庸、张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