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翘与板凳的青春往事「有故事的人」

>>>> 人人都有故事，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255个故事

（作者供图）

翘翘与板凳

? 舒雅

我叫邓奇，大家都叫我“板凳”。2008年的夏天，我在经过一番强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坐进了365补习学校的教室。我依稀记得：那一天是公布高考分数的第21天。无风，日头毒辣，空气中流动着校门街边小摊贩身上漫溢出来的油脂味。我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假阿迪包，穿一件黑色的假nikeT恤，将头发理成板寸，大摇大摆的跨进教室的门槛。

1

365补习学校是市里仅次于S补习学校的老牌复读学校，学校有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严格按照高考成绩编班。每个班的容量都在100多人。我因为报名晚了，（其实主要原因是高考成绩太差）所以自然而然的被编在成绩最差的那个班，自然而然的坐在班里的最末几排。

跟我一同来复读的，还有我的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们美名其曰是来闷头学一年的，其实是来陪我打发消磨时间的。

虽然没有蝉声的聒噪，但空气里涌动着的焦灼的气息真是令人很焦躁。我跑下楼去买了一瓶冰镇的“七喜”，就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咕咚”“咕咚”大口吞咽起来。

“这儿有人么？”

一个细小清丽的嗓音飘入我的耳畔。

我漫不经心的转过头：面前的这个女孩身高不到1米6，瘦瘦小小的，头发齐肩，额前剪成齐刘海的样式，一对漆黑的眸子来回滴溜溜转个不停，面容看上去仿佛只有十五六岁。

跟随我来的几个兄弟看到有一个女孩主动跟我搭话，都聚在后排笑着起哄。我没有搭理他们，面对着这个瘦小的女生，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孩又转头巡视了一圈教室，发现只有我旁边这个座位和后两排的几个座位空着。她没等我开口，就将一个麻袋一样大的单肩包放在我旁边的课桌上，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

我的几个兄弟见此情景，都不敢大声张口说话。快到上课时间了，我也没顾得上跟这个女孩打招呼。第一节课就是我最头疼的数学，整整一节课，我的肩膀都紧贴着墙壁，昏昏欲睡。而我和这个新同桌就那样悄无声息的坐了一节课。

下课时分，本想她会开口主动跟我说话，她却伏在桌子上睡觉。我侧身从她背后绕过去，跟我的几个兄弟们下楼买零食。我故意拖延时间，不想打扰到她。没想到回来以后她仍然趴在桌子上酣梦正香，她的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课桌上。我再次侧身，将后排的课桌往后移了移，移到能容纳下我庞大的身躯通过，悄悄的坐回自己的座位。这时，女孩醒了，她先是揉揉眼睛，紧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开始翻动自己的单肩包。我看她还是没有要主动跟我说话的意向，于是我嬉皮笑脸的先开了腔。女孩名叫翘翘。当她回答我的问题时，她仿佛正坐在一架跷跷板上。

我后排的几个兄弟又开始起哄了，好像我前半生都没有跟女孩子搭过话，搞的如临大敌似的。

她继续低头翻找课本。她的书包又大又重，里面搁着十几本书。我看到她把书本全从书包里倒腾出来，在每一本书中再一页一页的翻找。我惊讶的发现，她的笔记本都是一个系列的，上面的英文字母、尺寸，款式都一样。我心想：这女孩子就是麻烦，笔记本都要个样。像我们，随便捡一个小时候用过的旧本子就OK了。

我端详着她：她的齐刘海还是那样浓密，都遮挡住了眼睛。她穿一件黑白格子的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她的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是她肩上的那个大的出奇的单肩包，明黄色，有着简洁的样式，与她这个身材实在有些不协调。不过这年头，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一种不均衡的美。

翘翘的话少的出奇。我很难通过言语来打通她的内心世界。我也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想要关心她的念头。

2

我一直觉得奇怪：翘翘为什么会跟我们这一帮人坐在一起。她个头小，而且看她平日里上课的表现，她也不像那种成绩太差的学生。找班主任调换一个座位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自个儿这么想，但迟迟没有问出来。

今天翘翘来的特别早，我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把我的凳子从桌子上放了下来，而其他人的凳子还在桌子上立着，而且我昨天丢在墙角的零食袋子也被清理了。她正坐在座位上，一只耳朵塞着耳机，陶醉的听着歌。

我心头一热,想要跟翘翘搭腔的欲望越发强烈。几句仪式化的寒暄之后，我终于开口，问翘翘家住在哪里，翘翘回答的很爽快，接着她转而问我有没有学什么特长。因为一般成绩较差的班级里的学生都走专业。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于是我就含含糊糊的告诉她自己想学电影。当我说到“电影”这个词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神中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上课铃声又响起了。只要一上课，翘翘就不吭声了。没人陪我说话，我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听听课。翘翘在一旁飞快的做着笔记。

我依旧爱在下课时分去楼下买零食，这次，我还不忘给一个人带一份回来，那就是翘翘。

当我把一袋“上好佳”水果糖扔到翘翘课桌上的时候，明显的感觉到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几个兄弟们看到这个情景，又开始起哄了。

他们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叫嚷着，我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生怕她不接受我的糖果。

翘翘倒是很给面子，利落的剥开一枚糖果，咀嚼起来。把剩下的那一袋糖又原封不动的放回我的课桌上。

我悄悄的从她背后绕到座位上，对她小声的说道：“这一袋都是你的，你这又给我放回来是什么意思？”

说着，我又把糖果推了过去。翘翘又把它退回来，我又把它退回去。这一来二去，翘翘和我开始慢慢熟识了。

翘翘的笔记是我们周围的人里做的最好的。尤其是地理。那地球仪画的，比圆规画出来的还圆。我周围坐的我的一群哥们儿，没有女孩子。我知道，他们都挺嫉妒我的。我上课的时候经常坐着就能睡着，还打很闷很重的呼噜。下课了就问翘翘借笔记抄，她也从来不拒绝。形成习惯以后，往往是我还没问她要，她的笔记就主动送上门来。时间久了，我的兄弟们也开始问她借笔记，而且还经常问她好多上课没听懂的问题。虽然我知道翘翘也是个“半瓶子晃荡”的主儿。

第二天，我又悄悄的给她的课桌里放了一盒“好丽友”。我耐心的等着她欣喜的撕开包装，大嚼特嚼起来。然而等待我的却是一盒原封不动的“好丽友”和一封简短的信。信上说：她认为我们现在是最紧张的时刻，容不得懈怠，还是把精力用在我们该用的地方吧。我看了信之后，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太意外。我觉得，这比较符合她的行事风格。也或许是零食不太能打动她吧。可是我不甘心：这年头哪有只重精神不重物质的女生呢？

经过几天的考虑，我将一个印制精美的笔记本放进了她的课桌，笔记本的扉页上还用规矩的小楷，誊写了一首我最喜爱的歌词：信乐团的《海阔天空》。我看到她收到礼物时的惊异又故作镇定的表情，心里着实觉得好笑。这次，她又给我回了一封短信，庆幸的是，我的小礼物没有被退回。信上说：谢谢你的小礼物，我会把它珍藏起来。愿我们共勉，都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收到这封信之后，我有些许的失落。

3

在一次有目的的“蹲点”和“跟踪”后，我发现翘翘的家居然跟我和几个哥们儿租住的房子在一条路上。刚开始，我假装和几个哥们儿一起出校门，期间有说有笑的。走到校门口的一家音像店时，我故意放慢脚步，想等着翘翘出来，然后跟在她后面走。

翘翘每天几乎都是一个人走着上学，路途倒也不算远。我想她迟迟没有发觉我的原因是她戴着一对耳机，旁若无人的边走边听。要是发现她扭头看什么人，我们就假装打打闹闹，也不看她。时间一长，我那几个兄弟就开始发牢骚了，说什么：追个女孩哪像你这么麻烦啊。可是我真是不敢再贸然打扰她了，只是想默默的关心她。我的一个兄弟给我出主意：qq她总上吧？问她要qq号啊，她对物质不感兴趣你就跟她“精神沟通”呗。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一个我信得过的哥们儿问翘翘要了qq号。

周末。我约了几个哥们儿在学校附近的网吧上网，开机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线加翘翘为好友，不一会儿，电脑屏幕右下方开始有头像在闪动，我迅速点开，是翘翘。

网络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拉近两颗陌生的心。在对话中我得知翘翘也热爱电影，并且还开有自己的个人博客。但是翘翘上线的时间并不长，我知道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等我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的头像就暗了下去。我迫不及待的打开她发来的一个网址。眼前出现了一片静默的天蓝色的页面。这就是她的个人主页：头衔是时光网主力博客，资深影迷。我浏览着几个文章的标题，选了一篇她的《肖申克的救赎》的影评，津津有味的看起来。我突然对她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看法。既不是钦佩，也不是羡慕，更不是嫉妒，就像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开出了一枝嫩芽。她的文字一点也不像她这种长相的女生写出来的，但又觉得，像她这种长相的女生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翘翘偶尔才上网，可是我总遏制不住想要跟她沟通的欲望。说实话，我看了《肖申克的救赎》不下7遍，是翘翘的文章表达了我想要表达的思想，在这之前，我对电影专业方面的问题几乎是一窍不通，而翘翘的独特发现给了我许多新鲜的启示。于是，看完这篇两千多字的影评之后，我迅速在下方给翘翘留了言，表达了一些我对于这个片子的浅见，尽管与翘翘的分析还有差距，不过我已经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4

要了翘翘的qq号之后，我还是觉得不够。她一个星期才上一回网，沟通的机会太少了。“干脆直接要电话。”——我一个兄弟对我说。

我很少见翘翘用手机。见得最多的就是她一直在用的一款“魅族”的mp3。她真是爱听音乐。每天上课之前，放学之后她都会插着一只耳机，不过我从来不敢问她在听什么。

我告诉翘翘我的手机号，没想到她说她为了专心学习，已经把手机停掉了。

我丝毫不气馁，冒险的脱口而出一句：“我送你回家好么？”翘翘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但随后平静下来。

夏天天色黑的很晚，我们放学大概是五点钟的光景。此时的天空蓝的一塌糊涂，太阳暖暖的照射着大地，夏日的微风不时拂过我们的脸颊，吹动树梢上大片大片的绿叶，金光闪闪的姿态霎时跃入人们的瞳孔。

我小心翼翼的走在翘翘的左侧。

翘翘还是一只耳朵塞着耳机。

走过一个路口的时候，翘翘突然转头神秘的对我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小丫头片子，都快近傍晚了，不回家上哪儿溜达呢？

她在前面，带着我，转过一个街角，来到另一条路上，再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个小区门口。门口的牌子上写着：“xxx幼儿园”。

这个幼儿园可以用简陋来形容：整个院子里就有两种所谓的游乐设施：秋千和翘翘板，院子里种着几棵小树，幼儿园的主体部分就是两座低矮的平房，两座平房上的瓦片都掉了，墙壁上的油漆也斑斑剥落。

我跟着她的脚步，看着她的手臂在斑驳的墙体上划过，她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那么的亲切动人。

翘翘坐在翘翘板的一头，让我坐上另一头，我走过去，将自己肥硕的身子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上面。我坐在上面心惊肉跳，生怕这饱经风霜的翘翘板被我压断。当翘翘板升上去的时候她展开双臂作飞翔状，当翘翘板下降的时候她紧紧握住把手，她活像一只停留在电线杆上的小鸟，振翅欲飞。我也不再问什么，翘翘板在我们手中一上一下的翻飞，不时的发出陈年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响里承载着童年的全部回忆，混合着时光的五味杂陈，凝聚着成长的无声力量。我看着翘翘逆光中的脸庞，竟有些怅然若失。

自从翘翘带我去了她的幼儿园之后，我开始不由自主的与我的那帮哥们儿疏远了。我甚至自作多情的以为，翘翘带我去了对她而言那么重要的一个地方，那一定是也觉得我在她的生命里非同寻常了。实际上，我想错了。

5

很快，这一个多月没有早晚自习的美好日子在人们的一片唏嘘声中结束了。班主任要调整座位。这意味着，我和翘翘的同桌缘分到此就结束了。

紧接着，迎来了月考。学校的惯例——月考之后都要调换座位。我的梦想再次成为泡影。按照成绩和个子的因素，翘翘被安排在第二排的正中间的位置。而我，还是固守着我的老地盘——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我的同桌换成了一个整天鼻涕擤也擤不完的臭家伙。

“距离产生美。”我跟翘翘的距离就此拉开了，可是美感全无。我每天不是睡觉就是打盹儿，没有了翘翘的提醒，生活又开始变得极其不规律。我又再次回到我们的那个小团体之中。但我依旧关心她。

翘翘换了新书包，换成了一个双肩包，而且穿衣服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注意搭配了，陪伴她的耳机没了，她每天都径直走到座位上，对我们这里瞟都不瞟一眼，甚至也不怎么上网了——这就是现实。

今天轮到翘翘值日了。班长让她擦黑板。我抬头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子晃晃荡荡的走上讲台，面露难色的拾起黑板擦，开始卖力的擦起来。我有一种冲动，想跑上前去替她擦最上面一排的字迹。然而我终于没有上去——因为有一个男孩已经在替她擦了。我释然的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想帮她些什么，于是，我从包里掏出湿巾，想一会儿她下来的时候递给她。翘翘走下讲台的时候很自然的掸了掸衣袖，又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一张纸巾。

生活似乎从那一刻起滑向了无底的深渊。各种形式的考试接踵而至，各种沉重的压力也纷至沓来。我再也没跟几个兄弟们口若悬河的谈论电影。我关心的人离我也越来越远。

某天清晨，当我醒来走进教室之后，我发现翘翘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经过辗转的打听，我得知，她去北京学专业了。其实，那个时候，班里的三分之二的学生都已经出去学专业了。每个人似乎都在焦急的往前跑，似乎只有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的兄弟们有几个受不了补习班的压力而中途退学了，还有一个哥们儿是已经在外面接了戏，也不上了。现在只剩我一人孤军奋战了。

翘翘去北京的消息其实也给了我一些动力。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下定决心：只剩半年的时间，我要奋力一搏，考上就上，考不上就到北京打工。

夜已经很深了，我做完最后一张英语试卷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我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我一看，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我打开一看，竟是翘翘。她告诉我她现在在一个很有名气的老师家里学专业，老师让她做编故事的练习，她已经编了好几个小时实在撑不住了。我很是心疼她，希望她不要太累，我能做的也只是为她打气。

6

翘翘再返回课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暖花开时节了。当她又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看的出来，她很疲惫，人似乎又瘦了一圈。我看她低头坐在座位上，不知在干嘛。一会儿，我的手机又开始振动了：是翘翘发来的。在短信里，她说她好累。

接连的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翘翘。我给她的手机发了若干条短信她也不回，我预感到她可能出事了。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担心她是不是身体出了状况，担心她会不会在补习班上不下去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翘翘的身影又在楼道里出现了。这次，她没有直接去教室，而是来到了老师办公室，找到了我们班的班主任——褚凤珍。

我跟在后面，趴在门上静静的听着里面的对话，不是很清晰，不过大意好像是翘翘感谢褚凤珍老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对她的帮助和开导，她说她现在已经没事了，能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学习了。翘翘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最终也无法得知。只是在那一瞬间，翘翘坐在翘翘板上展翅欲飞的身影模糊了我的眼眶。

作者：舒雅，太原人 ，自由职业者。2015年出版个人自选集《掌上阳光》，痴迷电影与文字构筑的世界，微信公众号：书影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