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里的孙犁

　　1 　　朋友白草从南京买了两本《孙犁书信》给我。内有多幅插图，或是孙犁的留影，或是孙犁的手迹或书法作品，和白草梦也吃饭的时候，我展开孙犁的书法给他们看，都说我的字有些像孙犁的，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并为这样的相像感到高兴。孙犁的书，我历来阅读的兴趣很强的，于是就看了半晚上。很喜欢。中国作家里，这样的三个作家，我是至为喜欢的，他们是鲁迅、孙犁、萧红。比如鲁迅是严冬的老枫树，孙犁萧红，就像是这树上的两片带霜的枫叶。 　　2 　　昨晚又看了汪曾祺的几个短篇小说，比较于孙犁，我以为不及。可能也是各自的性情所决定的。有喜欢汪曾祺胜于孙犁的。我读汪多次，都读不出亲近感来。比如周作人和鲁迅，我是喜欢鲁迅远甚。汪曾祺孙犁相比较，也是喜欢孙犁远甚。孙犁清新通透。汪曾祺则始终有一种在作文的架式。包括选材，包括文章的笔法和气息，都有些自鸣得意的意思。像在台上说相声的那样，无论怎么说，也关心着观众的反应的。孙犁则是清苦的和尚式的写作，清灯黄卷，顾影自乐。拿黄金来作譬，则我眼里的孙犁的成色要好过汪曾祺很多。汪是更饶意趣的一个人，而且会把这一种意趣外在化。孙犁内心里也是丰富易感的，外面看起来却清苦寂寞，正是我所喜欢的作家的风格。汪氏的作品，陆续已收得不少，这一本他的自选集得手后，不必再多买了。 　　3 　　早晨起来洗澡，不慎岔了气，半天缓不过来。如果是临阵的将军，这样的小故障会不会影响我出阵？昨晚继续看孙犁书信，谈到沈从文的文章，孙犁是不喜欢的，这个也是自然，就如托尔斯泰不会很喜欢陀斯妥也夫斯基一样，因二人的风格，完全是不一样的。当然这一种不喜欢，一定是相互的，就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口味不同。孙犁的很多方面使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比如他常说的“日渐消沉，每思振作”，就像他的习字临帖不能坚持，就像他的好清静厌打扰等，都是我很认同的。看到他晚年和别人的一些合影，看来他的心境全然和他人不同的。他实在是一棵经冬的老树了，而且拒绝着再发新叶。他喜欢的古诗词也只如：“日出狐狸眠冢上，夜来儿女笑灯前”一类。看孙犁晚年的照片，有老僧入定之感。这其实是无奈之果。人生本不当如此的。应该结出鲜活的果子才是。但人生的整体境况是不如人意的凄凉的。勉强人事，无福可享。孙犁是过早看穿了人世真相，从而预先告退并冷眼旁观的人。我现在写作，向往能有这样一种效果，即是把至为浓烈的东西置于恒久的冷寂之上。就像在浮沙上建造盛大的宫殿一样。就像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吸引你看，但又转眼即逝。鲁迅和孙犁，都认识到人生的惨淡与冷清，但是比较而言，鲁迅即使在严冬大雪的天气，也在他的枯枝上举着一两朵浓艳的花的。这花是有意从枯枝里长出来的，带着对这无边际无穷尽的冷寂的反抗。这样的人，其实都是惨淡人生的结果，不是他们愿意这样的。“日出狐狸眠冢上，夜来儿女笑灯前”――这样的文字挂在墙上，时时给自己看见，是对心身大有补益的。好像一面照得深远的镜子，照见自己的同时，也还照见更多，使自己抬头一望时，由此获得些许清静和超脱。 　　4 　　昨晚，很多乱梦。却不曾记得什么。只记得在一个暗影笼罩的地方，一个深窖被锁上了。我清晰地看到锁窖的过程，像一个特写镜头。还梦见一个穿黄衣服的女子侧躺在那里，我急于要看到她的脸。但好像是她吓了我一跳。我被惊得从梦里醒来，这才感到尿急。 　　看了孙犁发在八十年代《十月》上的两个短小说，一个叫《王婉》，一个叫《小D》，看来小说就是写人的。这样直接以人名作为小说的名字，可以使笔墨向这里集中，而不至于有太多的枝蔓。小说虽短，一篇不过两千余字，但内容所包含的信息却极丰富。看到政治对人的捉弄。看到在政治风浪的翻覆里，人性的复杂。人是什么，人是被各自情绪和命运所支配的动物。人是把握不好分寸感的动物。老人写小说，尤其像孙犁这样的，具有娴熟的创作能力和深沉思想的写作者，其写作就像画简笔画。不会画很多笔，但每一笔都以少胜多，一以当十。孙犁的这两个不足五千字的小说，搁在他人笔下，是一个长篇都可以写出来的。其中有着那么多的反复和浮沉。但孙犁用那么简省的笔墨写来，不使人觉得不足，反而给人满满当当的感觉。点到为止。带动读者一起参与创作。作者与读者都知道的部分，作者只是提醒一下而已，好像更重要的创作者倒成了读者。由于作者的及时提醒，很容易地唤起了读者的阅历和感情。这真是好的小说作法。我要于此处多加体会。简单复述一下小说《王婉》的情节，王婉和她的丈夫与孙犁一样，都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她的丈夫是一个诗人，她是在美术行业工作，但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什么作品。有一次她给丈夫做了一顶帽子，孙犁看着喜欢，就拿自己的一小块布让她给自己也做了一顶。她好像对自己的做工不很满意，答应以后给作者再做一顶。孙犁对王婉的评价是：“她待人接物是讨人喜欢的，表现得有点天真”，“她还能操持家务，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解放后，孙犁和王婉的丈夫在作协工作，王婉在美协工作。一个伏笔是，听说王婉是毛泽东的什么亲戚。但也没有见到因此对她有什么特别的照顾。有一年，毛泽东来天津，即打听王婉是否与她丈夫一样，可有什么问题？那时候她的丈夫已经被作为什么“分子”给打倒了。王婉也因处境困难而卧过一次轨。但毛泽东询问情况的时候，她已经与丈夫离了婚。文革期间，王婉突然发迹，成为江青在天津的代理人，作者曾亲眼见过一些军政大员，如何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她对孙犁也还关顾。任命他做了京剧团的顾问，一些原本和孙犁保持距离的人就主动地亲近过来，认为孙的好日子就要到了。一个文艺界的老人正在处境艰困之际，竟趁机建议孙犁去向寡居的王婉提亲。孙犁当然没有去“攀龙附凤”，而这个提建议的老同志在孙犁眼里也不是一个什么好人，“这位同志，足智多谋，是最善于出坏主意的”。江青失势之后，王婉没了靠山，“她就用撕成条条的一个床单，自缢身亡了”。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讲了一个人的几十年，讲了一个人命运的多次沉浮，讲起来都感到很长的，实际却不足两千字。这也只是老人才能写出的小说吧。而且也只有孙犁这样心境和见识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文短意富的作品来。 　　5 　　好像五点钟天就亮了。一如既往的阳光在证明着又是一个平安的日子。多么难得。读孙犁先生关于《旧唐书》的笔记，其中说到魏征郭子仪等，说到君臣相得，如唐太宗魏征者，有一无二，但也难以相始终，“昔贞观之治，闻善若惊，既五六年间，犹悦以从谏。自兹厥后，渐恶直言”。渐恶直言――必然会是这样的。抗颜直谏，在魏征这里算是顶峰了，但是看看魏征的一段话，即可以看出他其实还是拿捏着分寸，极小心的：“征拜谢曰：陛下导之使臣言，臣所以敢谏，若陛下不受臣谏，岂敢数犯龙鳞”，这毕竟还是一个臣子说的讨好话或者策略话，从此话中可以看到进谏和纳谏的各自分寸，逾此分寸，则坏了君臣关系，君臣关系既坏，便无所谓谏言矣。好在魏征看着唐太宗的脸色，在分寸之间，说了那么多的不很中听的话，却也得以善终。但魏征死后，太宗回味着他的一生言行，渐感不快起来，而且魏征也有把柄在他手里，还是名利心害人，达观如魏征者也不能免，魏曾将一生进谏事写成文章，整理成册，拿给史官褚遂良看，“又自录前后谏诤言辞，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悦”――这当然会不高兴的。于是答应把女儿给魏征的儿子当媳妇的事，太宗要返悔了，下诏毁了婚约，“顾其实渐衰矣”，一个名声显赫的高门望族，就这样一天不如一天地委顿下去了。这样的例子，极具说服力的说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本质。不只说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说出了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关系。孙犁曾把魏征引用文子的一段话抄录在台历上，这话是：“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孙犁还写到郭子仪，说郭的传记中，有三件事给他很深的印象，一是说郭平日见客，姬妾环侍，从不避讳，但是听说卢杞要来，即摒去周围，“独隐几以待之”，原因在哪里呢？原来卢杞这个人，貌陋心险，左右见之必笑，笑则不免引火烧身，此为一事；一事为，有强盗挖了郭子仪的祖坟，都传言说这个事是鱼朝恩背后指使的，子仪也是这样想的，祖坟被掘，奇耻大辱，“议者虑其构变，公卿忧之”，这样的事，是很容易引动朝廷的不安与猜忌的，但是郭子仪哭着向皇上说，我是个长期带兵打仗的人，对兵士管教不严，掘人坟墓的事他们不知干了多少，这是人家在偷偷地报复我啊，与其说是人患，不如说是天谴，子仪此言既出，“朝廷乃安”；另一件事是，“麾下老将，如李怀光辈数十人，皆王候重贵，子仪颐指进退，如仆隶焉”。在篇末，孙犁引用史官裴自评郭子仪的话说：“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侈穷人欲，而君子不罪。富贵寿考，繁衍安泰。哀荣终始，人道之盛，终无缺焉”，但是能活到这样的人，万里无一吧。这正是郭子仪之值得人好好研究的地方。 　　6 　　昨晚在网上看了某某某写莫言的一篇文章，真是差极了，文字呆僵，格调不高，而作者自鸣得意的意思又在字里行间处处可见。真是令人惊讶，什么样的文字也会让它的作者得意的啊。不知莫言自己读了这样的文章会怎么想。写作至此，倒不如早早歇手的好。还看了某某写叶舟的一篇印象记，是其惯有的风格，写千人如同一人，这样的文章其实是失败的。由此得一启发，写人记事的时候，作者个人的气息和主张越弱越好。然而也不一定，比如鲁迅，个人风格就是很显明的，但是写人记事，寥寥几笔，便不寻常。当代作家里，写人印象记的作家，我最为信任和喜欢的是孙犁。像用一个客观的镜子照人那样，显出被写对象的原本来。 　　7 　　下午，和妻去了书博会现场。完全成了一个市场。人多如蚁。而好书不多。但人们好像并不需要有多少好书。一个现象是，多是父母带了孩子给孩子们买书。好像自己不必读书了似的。看他们买得的书，多系励志类书。励志类书，也就是急功近利之书。一代孩子，都被拔苗助长着。我转了大半天，买到这样几本书：《吴宓书信集》《刘再复散文精选》二册、《孙犁：我的布衣父亲》。八折。并不便宜。关于孙犁的这本书是她的女儿孙小玲写的，这是今日最大的收获。因我早就想看这本书的。书中有不少孙犁及其亲朋的照片。满心欢悦，期待一读。 　　8 　　灰糊糊的一天。阳光是有的，然而如患着痨病的人脸一样，看起来给人不健康的感觉。一天已过，已是凌晨时分。匆匆写几笔睡觉。今天看了孙犁《芸斋小说》中的几篇小说，一篇是写他1970年后，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于是和新找的妻子一起回故乡，一路所见，满目萧条。而自己潦倒的样子使得家乡招待所里的人也很轻看他们。总之以一己之见写出了整个时代的凋敝和荒败。写出了作者的自负与委屈。小镜子照大世界，照得很是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