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凡尼早餐]与爱情无关
《蒂凡尼的早餐》中文版的推出,或许能让当年那些被电影有意无意曲解的文字,有了喊冤的机会,让人们了解真正的《蒂凡尼的早餐》是什么样。 提起《蒂凡尼的早餐》,人们想到的往往是那部1961年,由派拉蒙公司根据同名小说改编拍摄的爱情喜剧,想到的是这个经典画面:穿着黑色晚礼服的奥黛丽‘赫本,独自伫立在珠宝名店“蒂凡尼”外,脸颊紧贴橱窗,边啃面包,边以艳羡的目光,注视着陈列柜里的项链――直到今天,这一场景还会出现在德芙巧克力等广告片中。 当年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一举摘获了奥斯卡7项大奖,也使得小说家杜鲁门,卡波特在1958年完成的这部区区5万字的小说,在出版三年后,突然销量猛增。然而,对于外界给予的荣誉与掌声,卡波特并不领情。他时常对着记者抱怨:“电影版?那是属于导演布莱克・艾德华,属于女主角奥黛丽,赫本的,而唯独与我无关。” 在卡波特看来,导演布莱克最擅长的是“异想天开的荒诞喜剧”,因而把他的作品彻底简化成了“美丽少女蜕变记”、“世俗男女情爱记”,而赫本也绝不是他心目中的女主角郝莉・戈来特利。因为,她不具备郝莉身上那种“惊世骇俗的奔放,以及纯洁的放荡感”,她骨子里终究还是那位在假日里偷跑出来的“安妮公主”,带着甜腻与高贵。“梦露才是我心里的那个郝莉。” 所以即便赫本与男主角乔治・佩伯德在电影结尾时的激情一吻,被美国媒体称为“无法超越的银幕第一吻”;即便影片中郝莉在蒂凡尼珠宝店外张望徘徊的经典场景,被搬进了英国杜莎夫人蜡像馆:即便郝莉身穿小黑裙的窈窕照片,很多年来一直摆在“蒂凡尼”店内,当作广告招牌,在卡波特看来,也都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 最近,卡波特的小说原著被介绍到了中国,也许又可以让已经去世多年的他,冲着人间狡黠一笑。那么多被镜头有意无意曲解的文字,多年来无处喊冤。中文版的推出,或许能让更多人了解,何为真正的《蒂凡尼的早餐》。这也算是了了卡波特在世时的心愿――“请大家把小说与电影拉开距离,划清界限”。 原来与爱情无关 很多中国读者是在看过电影版《蒂凡尼的早餐》后,才接触到小说原著的。而读后,往往也会替作者卡波特叫冤。只是这冤,导演布菜克・艾德华是不会认的。 片中的人物、场景、对话,哪个不是“精巧且优雅”地沿着小说铺就的轨迹,进一步发展出来的?而且,为了保证影片的主流性,布莱克特意增加了一段男女主角的罗曼史。美好的爱情,最终也成了女主角郝莉人生的救赎。因而,有人把《蒂凡尼的早餐》当作一个庸常的都市爱情剧,倒也可以理解了。因为在片中,我们看到的情节大抵也是如此。 农家少女郝莉・戈莱特利由乡下跑来纽约寻梦,她为了生存,整日周旋在富豪巨子、政界名流之间,终于成了红牌交际花。之后,她遇见了同住一栋公寓的作家瓦杰克,这个有赖于富有女人“馈赠”的年轻男人,意外获得了她的芳心。而两人,也在经历了种种挫败之后,最终了解到金钱财富不过是虚名,而爱情却能让他们牵手向前,找寻真正的幸福。于是,在影片结尾,郝莉与瓦杰克,在下着雨的纽约街头,激情热吻,心怀爱意,迎接新的人生。 这段被特意安排的唯美爱情。伴随着郝莉弹着吉他哼唱的那首“总有一天我会优雅地遇见你,无论你将去何方,我都会追随着你”的《月亮河》,飘入世间一个个萧瑟的角落,鼓舞着一颗颗孤寂落寞的心。只不过,这首《月亮河》其实也是为了契合影片的爱情主题,被巧妙改编过的,书中的郝莉,本是用沙哑、慵懒的声音,唱了一首无名曲:“不想睡,不想死,只想到天际的草原上去邀游”。 或许影片中处处闪动的“爱之光”,是种廉价的温暖与感动。但正是由于把复杂的人性,简单化地以爱情作为出口,才使电影最终“落俗”,也丧失了小说本身所具有的厚重感。原著中本是没有爱情戏的。男主角瓦杰克,和郝莉一样,来自乡下。他敏感、细腻,还有几分倦怠。郝莉感知到了他身上的中性特质和漂泊不定的孤独感,因此,她信任他。他们就像是一对兄妹,有种手足般的亲近感。然而,为了配合电影中的“魔幻爱情”,一个本该怯生生的男人,最终却由乔治・佩帕德扮演。他健壮魁梧,一头金发,一出场,对观众就是种暗示来了,爱情。 为了让“好莱坞式爱情”更动人,就连小说的结局,也被彻底改变了――女主角郝莉最终迷途知返。赫本的表演的确无懈可击,把一个交际花演得活灵活现:乡下口音,抽烟,撒泼,水性杨花。但深入一想,她的这些“恶劣行径”,只不过都是为了梦幻结局铺陈打底――郝莉被爱感化了。她要有个公主式的优雅转身。 难怪卡波特在看过影片后会愤愤不平。他说,电影把郝莉一这个他投注了所有的爱所塑造的角色――演得孱弱了,单薄了,脸谱化与表面化了。卡波特对郝莉的描绘,其实是介于轻盈与厚重、清朗与沆瀣之间。她是他心里最美丽的矛盾体。她轻浮、草率、行止不端但却正直可爱:她谙熟功利世界的一切手腕,但却懒得用那些来追求功名:她生活得混乱离谱,却一直怀抱着天真美好的原则――“不伤人家感情,不做烂污货。宁可得癌,也不愿要一颗不老实的心”。即便是象征着名利世界的“蒂凡尼”,在卡波特心里,也与上流社会、物质虚荣相去甚远。反倒有些类似海明威笔下那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郝莉向往的,不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而是个能让她呼呼吸顺畅的自由空间。 卡波特不止一次说,郝莉就是投射在虚拟世界里的玛丽莲・梦露。卡波特与梦露素来私交甚好。在他眼中,她是个长不大的“漂亮小孩”,“她天真率直,就连骂人的话,也会被她咬着指头,说得性感迷人。但她却缺乏自信,外表闪闪发亮,可内心却令人痛惜地一片黑暗。” 卡波特在《蒂凡尼的早餐》前,就以梦露为主角,写过一个短篇《漂亮妞儿》。卡波特在文章末尾,写了一段让人读之悱然的话:“光线逐渐暗淡。她似乎要混合着天穹和浮云随着光线一起消逝,远远消逝在云天之外。我想提高嗓门盖过海鸥的嘶叫,把她唤回来‘玛丽莲,玛丽莲,干嘛什么事情都得这样终结,干嘛人生就得这样糟糕。’”。 卡波特大概已经凭着他作家的敏感与天分,预料到了梦露会有的结局。其实,他所写的这段,也完全可以放在郝莉身上。因为在他眼里,梦露和郝莉,就是一个人。她们同样带着鸿蒙初辟时的恍惚与纯真,她们不分彼此,互为映衬。 但是,他在小说《蒂凡尼的早餐》的末尾,却不像电影一样,让郝莉放弃了虚华,投向爱情,也没给她一个悲伤的结局。他写得合糊其辞。“她大概已经不流浪了。无论是非洲茅屋,还是什么其他地方,该有个归宿了吧。”但很多人读后却都感觉,他只是不忍用自己的笔,写郝莉如何与“充满污垢的现实”、“幽闭的恐惧”抗争。最后,仍逃不掉丢盔弃甲的结局,被生活一层层剥下“纯洁”的羽翼。就像现实
中的梦露,换来世人一声叹息。 映衬着明暗交界处的自己 当年,小说《蒂凡尼的早餐》出版后,有无数女人声称,她们就是书中的郝莉原型。其中有个名叫波尼・戈莱特利的40岁胖女人,甚至起诉卡波特侵犯隐私权。对于这些,卡波特当然不承认,因为梦露才是他心中唯一的郝莉。不过梦露却觉得,郝莉身上,其实也叠加着卡波特自己明暗交界处的身影和灵魂。 卡波特出名很早,8岁写作,20岁就成名。然而,他却一直不讨主流批评家喜欢,他们觉得,他小说里那些繁华背后隐匿的黑暗,有种反社会的味道。而他的作品,或多或少还都有点同性恋倾向,当然,这与他本人的同性恋身份有关。对于主流文学界的不认可,卡波特倒也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文化人”一向与他合不来。刚出道时他曾在《纽约客》杂志当过小职员,据共事过的同事回忆,他是个“古灵精怪,蠢蠢欲动,老在办公室走廊里蹦来蹦去的小伙子”,只是,他并没蹦多久,就给炒了鱿鱼。原因是,卡波特假冒《纽约客》代表,跑去参加某个作家会议,会上,他态度傲慢,开罪了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纽约客》只好让他回家静养。 并没静养,而是凭着那张俊俏的脸,一下冲进了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交圈。此后的几十年,他一直在社会名流间穿梭,与好莱坞众多明星保持着密切联系。虽然恣意享受着身为名流的繁华生活,但卡波特其实对上流社会又有着一种爱恨交织的情结。卡波特的母亲出身低微,和他的生父离婚后,就到纽约逐梦,后来嫁了位英俊的古巴裔富商,过着她想要的光鲜生活。尔后,继父投资失败,一家人生活潦倒,爱面子的母亲无法吐苦日子,在一次醉酒后吞药自杀。 正因这种爱恨交织的情绪,让穿梭在大小派对中的卡波特,既是圈里热情的一员,却也总要或明或暗地在作品中,揭露这个圈子的愚蠢和浅薄。《蒂凡尼的早餐》只是浅浅一笔,很多人并不留意,可到了之后那部《应了愿的祈祷》,他因为爆料太狠,几乎把所有的名流朋友都得罪了。 卡波特把《应了愿的祈祷》分成了一个个小故事,从1975年起,每写出一个,就在杂志上刊登。可刚登出第二篇《1965年巴斯克海岸》就引起一片哗然。这篇文章中,卡波特道出了不少流传于英美上流社会的八卦与丑闻,也对不少名人做了刻薄的评论,有些甚至引用了真名,例如《麦田捕手》的作者沙林杰、卓别林夫妇,《大国民》的导演欧森・威尔斯,英国的玛格丽特公主。一时间,卡波特成了众人口中的叛徒,上流社会的大门再也不为他打开了。 此后的岁月里,卡波特再也没有续写他的《应了愿的祈祷》,他真的成了徘徊在“蒂凡尼”门口的郝莉,置身之所看似繁华,却慢慢变成了囚笼般闭塞的所在。他与文学的关系越来越远。年轻时,他本是和诺曼・梅勒、塞林格他们同样被看好的作家,可年老时,他为人所知的作品,大概只有《蒂凡尼的早餐》,以及“非虚构小说”《冷血》了。 最后,卡波特因酗酒吸毒导致大脑萎缩离开了这个人世。临终前某一天,他忽然自言自语:“一直以来,我是个过度渴望认同与爱的男孩。我曾经拥有过,也失去过。现在,我要走了・遗忘,真是个很好的所在。”卡波特托朋友在他死后,将骨灰分成两份,分放在洛杉矶与纽约,以便他能濒临大西洋与太平洋两岸,对着繁华世界冷眼旁观。但朋友却觉得,他爱热闹,怕孤单。最终,把他的骨灰安放在了西木纪念墓园,与很多已经逝去的好莱坞明星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