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床的叹息
一张木头架子床,油漆斑驳,颜色灰暗,坑坑凹凹的雕花里满是污垢,中间的绷子已经断了好几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躺在上面,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 老太太耳朵不行,眼睛却格外好使。不管谁从她的门前或者窗前经过,她都要恳求地呼喊,你们进来坐坐嗄!一开始别人磨不过面子也会到她的小屋稍候片刻,听她絮絮叨叨地讲那些陈年往事。她小时候在有钱人家做丫鬟,她怎么伺候老太爷的,她十七岁怎么嫁给刘二爷的,她二十二岁怎么被日本人强奸的。渐渐地人们听腻了她的故事,也受不了她床上的气味,每次从这里经过时都绕道而去,远远地都能听到她一声紧跟一声地嘁。来人哪,我有事情要对你们讲哦。这时候她的孙媳妇就会走进来训斥她一通,喊什么喊,你怎么好意思拿你的那些破事情到处宣扬?你不怕丢人,也该给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留些面子!这时候老太太就会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一声不吭,胆怯地拿眼睛瞟着孙媳妇不断翕动的嘴唇。 孙媳妇训完话拔腿要走,老太太立即鼓起勇气乞求地说,你们有空来看看我啊,我不会拖累你们很久了,昨天阎王跟我说…… 好了,我知道了!孙媳妇用很严厉的语调和厌恶的眼神迅速止住了她。 于是,四面透风的小屋里又只剩下老太太和一张床了。这时候床就会咯吱咯吱响起来,同情地和老太太说起话来。可惜老太太听不见她的同伴的声音,浑浊的老泪流了满脸:别瞧我今天的模样,我年轻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床说,我还记得你当新娘子时的模样,你穿着红嫁衣,手上带着金黄的镯子,刘二爷迫不及待地扒光了你的衣服,洁白的皮肤、丰满苗条的身子让新郎倌看得发呆,而那时候你却蜷缩在我怀里簌簌发抖。那时候你真的好美,你的喘息。你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如兰的芳香。我渴望你就像那些龙凤呈祥的雕花一样永远定格在我身上。 我怎么也没想到日本人会那么残忍……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三四个一起闯进来,当着刘二爷的面把你剥得精光,你的挣扎和眼泪只能招徕他们更疯狂的兽性。整整两个小时啊,我和你共同承受着屈辱和痛苦。我无法帮你,和你的丈夫一样无能为力! 我丈夫的心也真是狠哪…… 我知道,我知道。床说,日本人一走,刘二爷就逼迫你投河自尽,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分别扯着你的衣袖哭个不停。刘二爷一脚一个把他们踢翻在地,你疯了似地冲上圩堤,扑通一声跳进了大运河。那天的风很大,我一直听见河水在呜咽。刘二爷走了,丢下了两个孩子。 我命大,居然被渔船救了…… 我知道。床叹息了一声,幸亏你回来得及时啊,两个饥饿的孩子在我怀里整整躺了两天。几乎虚脱了! 我含辛茹苦带大了他们…… 我知道那样的年月不容易。床说,刘二爷居然十几年在外面飘荡,对两个孩子不闻不问,听说是发了财,但是他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像个乞丐,还染了一身花柳病,你居然愿意收留他,伺候他几个月,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还有个天大的秘密没跟你说呢。我杀过人呀! 床愕然,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我暗杀过几十个日本人,当时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飞刀手就是我啊!我的眼睛好使,十几米开外一刀飞出正中心脏。日本人费了好大劲也没逮到我。 床觉得奇怪,这可是光荣的事情啊,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虽然为自己报了仇,可是我也是个罪恶深重的人啊!尤其是我杀的最后一个人,他其实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天夕阳西下,我看见一个日本人扛着枪独自坐在我们村头的草堆跟前欣赏一张照片,远处他的同伴正在合力追逐一只鸡,我瞅准这个机会一刀飞过去。那日本人头一歪就死了,手里的照片还握得紧紧的。我突然对那照片充满了好奇。冒着危险跑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张全家福。相貌温和的男人、穿着和服的妻子和他们的一双儿女!我回过头再看那日本人,胸口已经被鲜血染透,充满稚气的脸上,一滴泪悬在眼角。天啊,是我亲手毁掉了这家人的幸福!后来我把剩下的匕首全部扔进了大运河。 床无语。 报应啊。我自己的一双儿女最终全部走在我前面! 这不能怨你啊。床说。 我这把老骨头为什么还不散架呢。 快了,和我一样。床叹息着说完这句话,哗地坍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