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伯伯归故乡

　　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一架从北京起飞的专机降落在湖南境内的一个军用机场。机内人员陆续走下舷梯，他们簇拥着一个盒子，那上面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下午，他们来到汀潭县乌寨乌石峰下。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老百姓流着眼泪拥上前去，呼喊着：“彭大将军，您终于回家了！”伯伯你放心，我会办的 　　早春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房间里暖融融的，一株修竹亭亭玉立，周围衬托着几盆鲜花，让人感觉生机盎然。她就坐在那株修竹的对面，沐浴着春晖，整个轮廓与她的伯伯很相似。她就是彭德怀的亲侄女、中国十位女将军之一的少将彭钢。 　　”我的父亲彭荣华是伯伯彭德怀的小弟弟，他和二伯彭金华入党后做地下工作，1940年9月先后牺牲。靠地下党的接济，靠两位母亲咬紧牙关在苦日子里煎熬，我们全家人顽强地活了下来。湖南解放后，我们兄妹5人被送到北京上学。 　　“1953年，伯伯从朝鲜作战回来，我的母亲从湖南老家赶到北京，向他叙述了我父亲和二伯伯牺牲的情况。我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我们这些孩子也哭了。这时，眼泪从伯伯的眼角大滴大滴滚落下来，他的嗓音沙哑了，说 ，孩子们．不要哭，你们应该为有这样的好爸爸而自豪，我为有这样的好兄弟而骄傲。 　　彭钢是彭家孩子中最小的一个，那年14岁。当时，她的名字叫彭玉兰，小名玉妹子。彭德怀自己没有子女．因而对同胞手足的遗孤格外垂怜。从那时起，玉妹子就被伯伯收养在身边，两人朝夕相伴，除去她后来改名”彭钢”去西北上大学、彭总下三线和被囚禁的那些岁月，她是伯伯终生未离其左右的惟一亲人，始终和伯伯生活在一起，直到彭德怀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对于自己的归宿，彭德怀向彭钢谈过三次，这三次谈话都叫彭钢刻骨铭心。 　　“第一次谈起这件事是在50年代的一天傍晚，我陪伯伯在中南海边散步。当时中央刚开过会，决定改土葬为火葬。那天他很兴奋，告诉我 “今天毛主席、恩来、少奇都在决定上面签字了，以后不埋葬，改火化了，我也签了字。”他注视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深情地继续说道“想起牺牲的战友，我们这些人要好好工作。我们死后什么也不要留下，一身清白．就对得起长眠的战友了。“他突然一转身，笑着对我说 ”我托你一件事吧，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装进一个葫芦里，放进大海，让我飘洋过海，去看看五大洲的人民怎么生活。因为我生前忙碌，去不了许多地方了……” 　　“第二次谈话是在吴家花园。1959年庐山会议后，伯伯主动提出搬出中南海．住到了北京西郊的吴家花园。那里异常冷清，他在锄地种菜的劳动中，经历了痛苦的思考。有一天，他听说鱼骨头烧成灰以后，是很好的肥料，埋在苹果树下，结出的果子很好吃。就对我说“将来我死了，你们就把我的骨灰埋在这树底下，结果子给你们吃。” 　　”第三次是1974年10月23日，他的病情恶化，生命已经接近终点。那天，我赶到医院时．他已是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了。我趴在他的耳朵边大声喊 “伯伯．伯伯，我来看您了，伯伯，伯伯，您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呀，”他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用无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突然．他用惟一能动的右手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对我说 “看来，我是不行了。我死后，骨灰是不是能和你们的父亲埋在一起呀，你们的父亲是光荣的烈士，可我被打成了反革命呀：我怕玷污他们呀……”说着，伯伯大滴大滴地淌下了眼泪。” 　　这是彭德怀临终前表述得最完整的话，他分明是希望告别人世之后回到他可爱的家乡。彭钢跪在他的身边早已哭成了泪人。面对伯伯发自肺腑的思念和抱恨．她泣不成声但却一字一句地向伯伯保证 ”伯伯，您放心，我会办的，“ 　　36天后，1974年11月29日下午3时35分，彭德怀与世长辞。为了实现伯伯的遗愿 　　当专案人员找到彭钢通知她彭德怀去世的时候，她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难以言状的悲痛几乎使她晕厥，待她稍微清醒一点欲请求去医院再看一眼伯伯时，专案人员早已经走远了。这样，她失去了最后向伯伯告别的机会。 　　以后，彭钢再也没有了伯伯的消息 不知道他在哪里火化的，骨灰放到了哪里。她铭记着伯伯临终前的遗嘱，却无法帮伯伯去实现。她千方百计地打听伯伯骨灰的下落，可听到的都是冷冰冰的一句话 “深埋了，” 　　彭德怀逝世4年以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纠正了过去对他所作的错误结论，为他彻底平反。1978年1 2月24日下午，党中央为彭德怀和陶铸举行了追悼会．邓小平致了悼词。青天有眼，山河有情．党和人民没有忘记戎马一生、为祖国和人民作出巨大贡献的彭德怀。彭钢也终于饮恨含辱地熬过了那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交织着悲恨、苦涩、屈辱和愤怒的日月。 　　在开追悼会之前，彭钢最关心最着急的是，找到伯伯骨灰的下落。关于彭德怀骨灰的下落，彭钢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当时的专案组曾给中央打报告”受审人彭德怀，因患直肠癌，经治疗无效病死。彭德怀是里通外国、阴谋夺权的反党分子，我们意见，将其化名王川，尸体火化后，骨灰存放成都一般公墓。”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王洪文批示“照报告上所提办法办。“ 　　”到成都找一找去，”彭钢和军委办公厅具体经办这件事的同志立即和当年四川的主要负责人联系，终于弄清楚，那个化名”王川”的骨灰盒，装的是彭德怀的骨灰。而且，当年周总理曾特意关照四川省委的主要负责人要精心保管好这盒骨灰，不要换盒和转移．负责保管骨灰的工人也对这个特殊的骨灰盒格外重视和仔细。 　　12月22日晚上，彭钢接到通知，要她去北京西郊机场接伯伯的骨灰。隆冬北京的夜晚，四周万籁俱寂。终于，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彭钢的心跳加剧了。飞机落地停稳后，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伯伯．您的玉妹子终于找到您了，您可听见侄女的呼唤，伯伯，中央为您平反了，您就快慰地笑一笑吧，” 　　彭德怀的骨灰当夜被送到八宝山革命公墓。24日摆放到追悼会会场。以后就一直存放在八宝山。 　　彭德怀百年诞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没有忘记伯伯的临终嘱托。1996年，彭钢提笔给中共中央打报告，恳请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并江择民主席同意，按照彭德怀的遗愿，把他的骨灰迁回家乡去，让伯伯和他两个心爱的弟弟长眠在一起。中央同意了她的请求。 　　一生戎马倥偬、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帅彭德怀最终魂归故里，夙愿得偿。乌石十里八乡的群众闻讯后，纷纷赶到他的墓地悼念。目睹人民群众对伯伯的怀念和敬仰，彭钢感动得热泪盈眶。伯伯的品格影响了我一生 　　从湖南湘潭回来，彭钢的心始终无法平静”不知有多少人对我说，伯伯是一场悲剧的主角。这也许是的。但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弱者，他有着共产党人的信仰，追求真理，忠贞不渝，克勤克俭，艰苦奋斗．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把一切都舍弃了。我总在想，伯伯为后人留下了什么呢，” 　　回忆起伯伯的高风亮节，谈起他与人民同甘共苦的品德，彭钢记忆犹新 　　1953年，伯伯从朝鲜回来了，住在中南海永福堂。那时我正上中学，和他住在一起。永福堂是个小四合院，又窄又旧，前面归另一家居住。东、西两厢除了我住一小间外，其他的都是公用，所以伯伯的住处拥挤不堪。他的一间屋子是办公、会客两用，饭厅中间摆了一张桌子以后，四周就不能走动了。我哥哥、姐姐来了没地方住，只好打地铺睡。管房子的部门看到伯伯的情况，就在什刹海附近为他另找了一个住处，是个大院子，房子两层楼。伯伯说，不搬!咱们家没有多少人，不用住这么宽。再说，搬离中南海住到外边，又要搞个警卫班，那不是增加国家负担吗? 　　1959年秋天．我考上了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我在向伯伯报告这个消息时，得知了庐山会议对他的打击，我哭了。伯伯却很冷静，他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在一次探亲中，我向伯伯讲了一桩刚刚经历的事情 我从西安上火车回北京，上车前买了几块点心，突然一个饿急了的人朝我扑来，一把抢去点心慌忙吃起来。伯伯是懂得饥饿之苦的，听完我的叙述，他的眉头锁紧了。我又对他说，有个同学探家回来后，哭着告诉大家他家饿死三口人。伯伯听了难过地说，人民生活比我想像的还要困难啊，他的两眼涌满了泪水。我对他说：当初照你的意见办就好了。他马上不以为然地说 我的意见真错了就好啦，老百姓就不会吃苦了。 　　彭钢说．彭德怀的生活是淡泊的，伯伯的崇高品德影响了她的一生。 　　从1985年起，彭钢先后历任总后勤部干部部长，总政治部纪律检查部部长，中央纪委常委，军委纪委副书记，全国妇联副主席。无论干什么工作，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用伯伯的品行来对照自己。她不但继承了伯伯的优良品格和作风，连性格也与伯伯别无两样。她的女儿不无惊讶地问她“妈妈，您怎么那样像外公啊，是不是遗传呀，”她笑了，对女儿说 “你外公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从他的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在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常常会想 如果伯伯在，他会怎么处理，我该怎么办，” 　　彭钢多年担负对全军高级将领进行纪律检查的重要任务。她的刚正和坦诚，以及她在工作当中显现出来的细心和人情味，都让与她共事或者接触过她的人铭心难忘。她说”我在工作当中经常遇到一些压力，有的时候这种压力还不小。但我时常想到，伯伯过去受到那么大的压力时，首先考虑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党、是国家、是军队、是人民群众。这样一想，我就感到有了一种很大的激励。虽然无论从职位和思想境界上讲，我都无法与伯伯相比，但是我经常告诫自己要像伯伯那样工作，遇到原则性的问题时，该坚持的就一定要坚持。比如在以前的单位工作期间，一位职务较高的同志犯了错误，用党的纪律来衡量，他应该受到处分。但个别领导同志想保他过关。我们最终还是顶住了压力，给这个同志应有的处分。类似的事情还有一些。我认为涉及到原则上的事，一定要坚持原则，表明自己的态度，决不能含糊。” 　　用彭钢自己的话来讲，她做的是一项“得罪人”的工作。大人物小人物，她都得罪了不少，当然也得罪了不少的亲朋好友。她说”以前在工作中，因为自己的手中有一些权力，因此就有人在提升、调动、孩子考学或是参军等问题上来找我。但因为我不给他们办，他们就说我六亲不认。当然，我做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处理人，更多的是保护人，为不少的干部澄清了事实，卸掉了包袱，并且建议领导提拔和使用了一些很优秀的干部。党交给我这样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对我的信任，我必须秉公办事，对党负责。我们做纪律检查工作的，必须行得端、立得正，这样，原则和规定在你那里才不会走样，你才能真正把党的纪检工作做好。” 　　彭钢说 “通常来讲，人生如同一颗流星，总会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之间，这本是大自然的规律。然而，也有一些人，虽然他的生命已经属于过去，但他的名字、他的思想却在人间长久地留着，注视岁月光华拂过他曾经生活的世界。我想，彭德怀就是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他虽然已经走得很远了，人民却永远怀念他，而且这种怀念还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深化。这是我在怀念伯伯的时候最感到宽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