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的顾俊
我认识顾俊的时候,他准备去澳大利亚。后来我也不知道顾俊为什么没有走成。顾俊说,他有个亲戚在那里,老是叫他去探亲。“算起来是我姑父的妹妹,很早就在澳大利亚,已经入了澳大利亚户籍了,之前跟我们家倒不是常来往,这两年身体不好,就常常越洋电话回来。”后来听说顾俊有出国的念头,她就催着让顾俊去澳大利亚。
“我妻子宋玲说,去澳大利亚感觉是去当袋鼠。其实,我还真的对澳大利亚了解不多。只知道福建人在那里挺多的。那段时间就想着出国,感觉应该换个环境,而且这个念头特别严重。”
“就是这段时间,我特意翻阅了一些出国的信息,结果发现移民出去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比如偷渡、探亲、比如出国访问等等。”
“感觉我们只是生活在公元前一样。”顾俊的话未免夸张,不过他也终于只能在公元前了。具体是什么原因,顾俊倒没有说。之后顾俊闭口不谈澳大利亚,他的生活方式又回到了公元前。
但顾俊并不是一个轻易悲观的人,他说,他的生活齿轮又接上了,于是他又加入了按部就班的人群了。只有一次在街上,顾俊忽然对我说,只是奇怪,在准备去澳大利亚的短短半年后,他竟然有了隔世的苍凉,现在他要力挽狂澜。
“其实澳大利亚,顾俊未必是想去的。”顾俊的妹妹顾燕说,“他只是想换个环境疗养一下自己的身心。”顾燕说,这两年他哥哥越发颓废,具体是什么原因,她并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奇怪,一个在高校教书,妻子在银行上班的人,按理说是春风得意,结果竟然不断迷失自己。
顾燕的工作也是顾俊一手操办的。顾俊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高校老师,但是他的学生现在几乎是遍布港城各个部门单位。其实顾俊如果有去争取的话,一两年就可以提拔为系办公室主任,这将是多少人羡慕的事情。“问题是顾俊很早就对行政不感兴趣。顾俊的兴趣似乎只是在购书上。他不断地买书,而且只是买外国文学和社科类的书。”
“本来,顾俊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啊,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可爱。反正每天有事没事都是乐呵呵的,那时顾俊最喜欢骑着车在城乡之间逛,喜欢去东圳水库游泳,捕蝴蝶。他还告诫我不能老是愁眉苦脸。我常常吃饭时候,皱着眉头,顾俊就提示我,生活哪里为难你了,值得这样皱眉头啊。好了,现在倒是轮到顾俊自己笑容少了。”
“有一段时间,他老是翻阅一本《追忆逝水年华》,话语不多。我就趁顾俊出去时,拿过来看看,吓,那都是什么书,全是叙述,故事很少,动不动就是惆怅啊。结果我一说,就被顾俊批评,顾俊说,你还小,过几年再跟他谈这些问题。我觉得这家伙有点不可理喻。过几年,我就只能在书堆里翻找顾俊了。”我微笑地听着顾燕的谈论,感觉这顾俊是蛮好玩的。
“还好玩?”顾燕惊讶地看着我,“有机会,你还是劝劝顾俊,一个人不能老放任自己的灵魂出游。”
但在顾俊看来,他根本就不是灵魂出游。顾俊说,要是灵魂能出游的话,那么他也不用去考虑出国。顾俊说,他发现那些出国回来的人精神状态都特别好,这个其实他好几年就注意到了,只是他又觉得在国内那些自由职业者的脸上也有别样的光彩。不过,顾俊又说,那也许是他自己的偏见吧,就像当你心里惦念着某件事情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忙着这个事情。顾俊的意思是,他装修的时候,发现整个港城的所有店铺几乎都在卖装修材料。他妻子宋玲怀孕时,他也惊讶地发现街道上漫步的孕妇真不在少数。
其实顾俊有时只是把出国当作一种精神寄托。顾俊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捆绑着,那些有形无形的线绳,那些交叉的十字路口,用各种方式把他的鞋子黏住。有一些晚上,特别是这个闷热的夏天晚上,顾俊往往半夜被炎热的天气弄醒。顾俊很早就跟妻子说,应该安装一下空凋。但是宋玲说,她最不喜欢空调,怕头疼,电风扇又太吵。最后只有一个折中的办法,顾俊可以去书房睡。但是书房正对面就是工地,连夜作业的工地的灯架刚好正对顾俊的书房。顾俊就奇怪,已经有电风扇后怎么还那样热,原来炎热是来自那些不眠的灯火。想起来有些恼火,顾俊已经多次跟房地产商理论过,不要连夜作业,这不是影响人的睡眠,如果你们当时就只有一栋房子要交房,另外20栋要等十年后还没办法盖起来,应该跟我们业主说清楚。不要老是用一个钻孔器在上下钻些什么。其实他们根本就没钻些什么。起初顾俊还真的以为他们是在作业,哪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员工在操作,只是让机器在有节奏地上下震动着,但这声音足够把整个街区都吵醒。后来,顾俊就有意识地拍摄一些照片,他从这些照片中惊讶地发现十年前的工地和十年后的工地只多了几个窟窿。另一张照片是他傍晚时候拍摄的,那张照片显示的是一个农民在放牧羊群到工地上。最后一张照片刚好拍摄到六条看管工地的狗盘旋在一个山头。工地的右侧有一个大的广告牌:汇丰花园―――学府名郡。下面是几个红色的字:多数人的梦想,少数人的拥有。尚上生活,权贵小区。
顾俊说,那正是我们处境最真实的展示。我们不过是被六条小狗围攻着。宋玲说,顾俊应该知足了,因为这个地方以后肯定是港城最重要的地段,你看现在动车也在这附近开通了,凤凰百货也要在我们楼下招商了,新一中就在左转弯处一百来米。当年买的时候,都不知道找了多少人才下降了一万块,你再看看,现在哪里的房子有这里这样便宜,又这样靠近自然的呢?宋玲总说,顾俊最近不是被那些朋友教唆了,就是被那些没用的书所误导了。宋玲这样一说,我倒是很尴尬起来。
那时顾俊在翻阅《在少女们身边》。看我进来,他饶有兴致地跟我说,你记得那个叫小涵吗?就是那个喜欢穿红鞋子的女生。我实在没有多少印象,但也不好意思打消顾俊的兴致。他说,她现在不穿红鞋子了,她忽然喜欢穿蓝色的鞋子。顾俊说,他很好奇,人往往是这样忽然来个大转弯。顾俊是有一天上午在教学楼五楼看到对面走来准备办理材料的小涵。他第一眼就看到她脚上的鞋子。蓝色。准确点是深蓝色。顾俊说,他想了半天都没有想起他们学校还有哪个人喜欢穿深蓝色的鞋子。或者他周边的朋友也没有。他也是那天才发现自己穿的鞋子是多么单调,白色运动鞋,慢慢灰色了,那是日积月累的灰尘在租住。我一直不明白顾俊是否是话中有话。顾俊说,现在学生是一届比一届更没意思,有水平的人越来越少。“不过,”顾俊话锋一转,“这个小涵人很有意思,根据我的观察,在我们都没意思的时候,忽然有个有意思的人出现,像是一道亮光。”顾俊的话大有离谱的迹象。
我知道小涵,是顾燕跟我说,顾俊校门口开了家“一九四三”的服装店。顾燕说,这家颇具特色的服装店是顾俊的学生小涵开的。开这家店的时候小涵刚刚是大二的学生,现在已经是大四学生的小涵已经在港城开了四家连锁店,有意思的是她的员工差不多是她的同学或者学妹们,外加一些临时招聘的高三毕业生。顾燕说,小涵这个人她见过几次,和一般同龄人学生不一样,她似乎对学校教育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本来的专业是数学,结果她选修的课竟然是《魏晋文学》,《欧美文学》,《启蒙思想与卢梭》。最好玩的是小涵竟然只是忙于看书,她说,她从前是一中文学社社长,让我很吃惊。
小涵说,她是有一天看到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她惊讶地发现,竟然在我们的秩序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她说,她最想看的片段是强盗在树上看书,他忽然爱上了书,他不肯下来,他那些兄弟们最后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整棵树都搬走,但是他就是无动于衷,他依然在树上。哦,她都能看到那棵高过她目光的树,在秘密地茁壮成长,在分枝,在叉开月光,在分离白昼。小涵说,是书告诉她,她差一点走错了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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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这样,每每小涵坐着公交车回家,她不是多下了一站就是提前一站。她感觉自己老是注意力不集中。她翻着书,坐在公交车后座,或者是夹着书拥挤在人群中。她觉得这书是在替她多挣扎出空间来,这样她就有空想起其他的事情。那些远离此刻的念想在她的脑海里进行。她是那样落单,又是那样喜欢保持落单,这让她感觉是在一棵树上,她有时是下意识地抬头看看,正是在那里有一棵树木在保持着距离和高度。这奇怪的慰藉竟然让她感触良多。她说,正是这棵树让她认识到她周边的环境,位置,让她明白了天地万物,那逝去又回来的光线,那变化万千的风云,那无法触摸到的意念和远方。她说,只有这样的时刻,她的人是完整的,是聚合在一起的。
顾俊说,他非常惊讶于小涵在这个年纪就认识到事物的本质,而他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影子所遮蔽。那时顾俊读到《重现的时光》,他说,我们的一生应该放在一个大的背景下打量,而不是眼下的苟活。顾俊说,他常常为自己这些念想而揪心,因为他总是无能为力,他说他根本没有解脱出去的能力。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是钱的问题,现在你看到了小涵,这个年纪比我们早了好多年就开始经营起人生,但是她的心思肯定不在那里,她的苦闷不是我们所能轻易概括的青春期苦闷。我们总是动不动就给别人一个概念,一个结论,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去触摸自己,何况是去触摸他人呢。”
“我们的内心其实不是那么单一的,它是复杂的,像我们的胃口,它有形状,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规律,好像我们很快就能感觉到我们是扯着自己的头发往前走。多么可怕,我们竟然是这样对抗着自己,一会儿是放过自己,一会儿是不原谅自己。”
“对,像是真空中,我们好像是自己蹬着要上去。结果可以想象,我们是在畸形的空气里呼吸。我们只能不断地闻到狗屎的味道。我同事刘贺老师在人事处,他说,还没等领导开口,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要怎么发音,要在哪里特意重点指出。刘贺说,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已经换了几任领导都是一样的语调,表情,动作,继续画饼充饥,越画越大。最近几年刘贺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说,以前可是那样的好脾气,绝对响应上帝说的,打左边耳光可以继续允许别人打右边。现在还没等对方动手,他就已经怒火燃烧,但是最后他还是熄灭了,他最好的方式是容忍着,他是尽最大的努力容忍着,然后像背诵台词一样背诵出那些垃圾。他说,他是天天在生产垃圾,最后感觉自己快变成了垃圾。一个人怎么能够变成垃圾呢?卡夫卡还只是说人变成甲壳虫,那已经是幸运多了。变成甲虫还有思考,因为万物同在。但是变成垃圾就只差清理了。”
“现在你知道,我们怎么去谈优雅呢,优雅个屁。我们面临的事情是优雅所能回答的吗?”顾俊说,他不是愤慨,而是真切的疼痛,当我们为蝇头小利而丢弃了尊严,丢弃了作为一个人最本真的东西。
顾燕不认同他哥哥的话,她说那是杞人忧天。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性情大变,如果按顾俊那样说法,那么顾俊之前的乐观看来是盲目的,顾俊之前的优雅看来是虚假的。顾燕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认识自己的现状,就像认识到自己的脸、手、脚。顾燕说,他人是他人的事情,我们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办法处理好,所以顾俊把问题推开来看是转移话题。顾俊说我们都是生活在公元前,那仅仅是他自己的看法,你看看,我们路上还有谁还没进化过来呢?顾燕有些好笑地反驳顾俊的看法。
顾俊根本不想去街上走,一来天气热,二来,他根本不想混杂在那拥挤的人群中。顾俊跟我说,哪怕是川端康成笔下的一个人物都能够比时下身边的任何人对他更亲切。顾俊以为书的好就是结束了我们以为非得和谁去交流的看法。
“有什么好交流的?你看这几年,我在大学里面还跟谁去交流去。更何况在外面,我常常放弃了交流的可能。有时我们孤独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在坚持着,相反,当你和一帮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人在一起,你会发现无限的孤独”顾俊边说边拿着乒乓球拍走向筱塘市场。
每天傍晚,顾俊差不多都穿着布鞋,拿着那把不断翻新的球拍穿过建设路,区府路,国美电器,筱塘小学,女人街,然后再穿过筱塘市场门口的警务室,转右边一百米左右的“乒乓球俱乐部”。顾俊慢悠悠地上了二楼俱乐部。他常常在这里先找个靠后面点的位置坐下来,乐呵呵地看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在对打,然后他做了一会儿准备活动。有时他也起来帮他们捡球。不到三分钟,就有人拉着顾俊下来打。他向顾俊请教反守的方法。顾俊只是跟他简单示范了下。两局下来,顾俊只是在反守。对方不断猛攻,顾俊纹丝不动地站着,切、换、长传、短接,顾俊说,主要要看腰部,不能只是在手关节上发力。很快他们就找到共同的语言,对方说,他看过顾俊跟别人对打时候精彩的瞬间,他说,他一直想明白顾俊何以能够集中注意力在球上,速度那么快,力量那么足够。顾俊被对方问的不好意思,他说打球只是业余,但他觉得做什么都要拿出状态出来,拿出水平出来,用心去做好,不是单纯靠技巧。顾俊注意到乒乓球俱乐部最近人员主要集中在中老年了。那些从前常常过来的青少年不见了。连服务员也是换了个差不多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如果没什么人她就趴在桌子上睡,他们的空调也坏了一个,饮料差不多就剩下矿泉水了,这个和当年差距太大。他注意到,那个门板也坏了,老是在拍打着,顾俊似乎是刚发现这些。他想那是因为最近来的差不多尽是顾俊不认识的人,他想这样打球快没多少意思了。而那些朋友们都去了哪里?顾俊在默念中忽然惊讶地发现,那是因为那些人一个个搬离了此地。他们不是搬进市中心,就是搬到外地去,有些甚至去了国外。只有顾俊一个人会绕了那么长的路来到这里。因为就剩下顾俊一个人知道这个俱乐部很快就要拆除了,以后当他那些朋友回来抬头一看,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心情去迎接即将站立在他们面前的大唐购物中心。
顾俊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别人未必像他这样厌倦日新月异的建筑群。顾燕就是典型的喜欢去时尚地方逛的人,她最讨厌的是脏、乱、差。顾燕说,如果可能她是多么希望全部改造一番,把整个城市全部换成欧式结构,所有的屋顶都是崭新的,所有的结构都统一起来,所有的店面都要是豪华的装饰。这话让顾俊暗暗害怕,要是那样的话,姑父的妹妹回来,她会认识出自己的出生地吗?难道她绕了那么长的路程不过是为了看看跟她现在住的环境一样的吗?她记忆中的时间凭什么去证明呢?在姑父妹妹晚年昏沉的记忆中辗转的又是什么呢?
姑父的妹妹有一天又一次催顾俊去澳大利亚,这是我认识顾俊五年后的事情了。顾俊已经对出国的事情兴致不大了。这时,顾俊已是港城大学教授,系办公室主任。顾俊跟我联系也少了,他常常不是忙于公事就是带他的女儿去游泳。我们晚上在一起也少于从前。因为顾俊已经是朋友们牌桌上的常客了。偶尔在一起,我们言语也少于从前。顾俊跟我说话的语调也变化了不少,他差不多最常问的是,你最近还好吧?你最近不那么忙吧?你最近没变化吧?顾俊和我说话越来越客气了,让我心里隐隐有了隔膜。不过,顾俊总算又那么开朗了。顾俊笑着说,人都是要经过一个阶段才能成熟起来。我们走到十字街的时候,顾俊忽然回头跟我说,我最近还是有购买一些书籍,我一年购书款有两三千啊。之后,他问我都看些什么书呢?
“哦,格拉克《林中阳台》,我记得以前也买过一本。好看吗?”
“是嘛,还有一本书叫《疯癫与文明》,我倒是记得福柯这个人。”
“不怕你笑话,我最近还读了一些诗歌,不过是浪漫主义的诗歌,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放在眼里啊。我喜欢看雪莱,看但丁,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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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我还买了一本瑞士罗切尔小说选《假期伴侣》,很有意思,每个小说差不多五六千,很好看,我还朗读给宋玲听,宋玲哈哈笑,说,这肯定是假的,那么夸张,瑞士人真有意思。”
“…………”顾俊后来说点什么,我没有听到,因为此刻有一辆车把我们分开。我只看到他说话的嘴型,但是我无法猜测他究竟想说点什么呢。
晚上回去的时候,顾俊忽然给我电话说,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尽管说,趁现在他还能做点事情的时候。我开玩笑说,那就把我从贤良港中学直接调到港城大学中文系算了。顾俊说,那可能要等他当了校长之后。他说得相当认真,把我弄得很尴尬。顾燕后来跟我说,其实顾俊还是时常惦念着你们,他老是在想着办法想把你们都调上来。顾俊的意思是他没办法把你们直接弄到北京,但是要进入港城市区上班还是有点可能。顾燕说得我妻子立抱怨我,人家那么好,你竟然连个态度都没有。杜马兰说,我就知道你就是死脑筋,有什么放不下,别老是抱着穷酸相。杜马兰给我盘点着,这五年之间里,多少人升迁了,有人去市委,有人去报社,有人去办公司了,有人北上了,最差的人都上了一中,如果你认真算―下,那些进市区上班的人个个在外面兼职,你就知道这五年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杜马兰差点哭出来,她说你连个我哥哥的孩子读你们学校进重点班都没办成,这样小的事情都没能力,为什么啊,不就是因为你窝在这里。你越是窝在这里,好好的一个人以后都被人拿来使唤来使唤去。
不过还好,杜马兰是个容易把事情想通的人,她总能换个角度来看问题。有一天,她忽然就跟我说,顾俊以前是不喝酒不外出的一个人,现在也变成那样热衷于交际的人了,真是难于想象。而且,杜马兰有点诡秘地说,顾燕偷偷跟我说顾俊可能跟他的一个学生的姐姐交往过密。
顾燕发现顾俊有事没事都会去欧典咖啡厅,有一次她看到顾俊是深夜过去,那时顾燕和同事刚好从“流金岁月靓歌坊”回来,她站在斑马线的另一头偶然就看到正穿过斑马线的顾俊,顾俊顺着斑马线直接到欧典,但第二天顾俊居然谎称他在系办公室开会到深夜,顾俊说这话时头都没抬,他忙着夹菜,然后要去上班。顾燕本来想跟宋玲交流此事,但是她很快就放弃了,她觉得这是在扰乱别人家庭。后来倒是宋玲站在阳台上跟顾燕说,顾俊最近越来越忙,有时晚上干脆就没有回来。宋玲跟顾燕抱怨,一个人的时间如何就被没完没了的工作、交际切割成碎片呢。
“倒是最近我常常催顾俊应该去澳大利亚,一来,我想姑父的妹妹年纪也大了,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姑父那边又没人能过去,顾俊去比较合适。二来,我们也好趁此机会出去旅游一下,顾晓萌已经跟我多次说,一家人应该出国玩玩”宋玲感叹说,有时还真希望回到五年前,那时跟顾俊的话题也多,不像现在感觉越来越缩小在顾晓萌和自己的空间里。
不过顾俊并不打算出国,或者出国也不会去澳大利亚。顾俊的单位最近倒是给顾俊安排去北欧考察。顾俊喜欢北欧的环境,从旅行杂志上,顾俊看到北欧纯净的天幕,和缓的风,多彩的田野。顾俊跟我说,那是公元前的环境,公元后的生活,完全不同于澳大利亚移民的身份。顾俊觉得如果他去了一趟北欧完全可以写一本旅行的书就叫《北欧的色彩》,然后是大量的图片,现在是看图时代,他随便写都有人看的。只是顾俊在整个过程一句都没提要跟宋玲一起去北欧。我试探顾俊,你是否也带顾晓萌一起去呢?顾俊说,顾晓萌假期要送进音乐培训班学习钢琴。
但是顾俊最终也没有去北欧旅行。因为单位又开始新一轮的评估。前年本科评估没过,系办公室主任换人,所以顾俊这次格外注意材料的准备情况。事实上顾俊早已经在外面公关了,他天天晚上联系那些在“上面”的学生,或者能够联系到“上面”的学生。顾燕说,哪怕是这样,顾俊还是疲于应酬。因为境遇变化了,有些学生不一定会认得顾俊这个面子。顾俊总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顾俊怅然,要是几年前他顾俊根本不会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如今竟然要哀求着他们。为公家的事情都要哀求,为个人的事情更不敢想象。宋玲不同意顾俊的看法,她认为顾俊是没有摆正好心态,哪怕以前是老师的身份,现在已经是上下级的关系,是求人与施舍的关系,是生意的关系,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位置,然后才能坦然去应付。宋玲显然对实际情况估计不足,顾俊这样觉得。只有在失望里,在压力面前,顾俊才想去他很久没去书房坐坐。他的书房已经是顾晓萌的卧室了,顾晓萌随地贴着明星照,把课本丢得满地都是,地上是顾晓萌的绘画作品,书架上竟然有好几本满是灰尘的小说选,取代它们位置的是顾晓萌的童话集,课本,作业本,口琴,玩具,正在喂养中的蚕。顾俊哭笑不得,他轻轻地为被子踢掉的顾晓萌盖上被子。他只是忽然觉得孩子的梦境真好,因为只有他们的梦境里还保存最纯真的色彩,也只有在他们的梦境里未来战争才是以胜利告终。
周日的傍晚,顾俊从学校系办拿到一封信。这封信没有留下任何通信方式。看着娟秀的字迹,顾俊觉得有点眼熟。他当时忙,并不急着把信拆开来看。他在系办打了五个电话,办理了一个学生的档案,打印了一份考核材料表,吃了一个面包配上一杯牛奶,然后等了十分钟,他习惯性地站在门口望了望,这个周日学院忽然冷清了不少,因为学生们都已经放假了,只有少数一些人还在学校兼职或者恋恋不舍。他把那个黑色的小包夹在腋下就关上门。而只有在关上办公室门的瞬间,他的时间才真正来临。
这个傍晚顾俊放弃骑自行车回家,他慢慢穿过幽静的综合楼,行健桥,创业楼,达理楼,博文楼,万人公寓,时代网吧,江滨路,灯光篮球场,烧烤吧,有容桥,前面就是天马山。往年过来,天马山是木棉花飘落的季节,而如今光秃秃的山崖在映照着尴尬的顾俊。只要五分钟,顾俊就可以穿过爱民西路到达他家里。不过顾俊似乎并不想走动了,他随便找了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让顾俊感叹的是,如今早已是荒芜之地的天马山上还是有一些恋爱中的人在窃窃私语,他们中的脸孔如何就变成了今天他和宋玲的表情呢。顾俊有一回跟我感慨说,以前我们还没结婚那会儿,也是这般整齐、乐观,精力充沛。
小涵写来的这封信很短,客套多了一些。顾俊说,他是看到信的第一瞬间就能想象到小涵穿着红色的鞋子的神情,他依旧能记得她那双蓝色的鞋子,然后是29路车的站牌,那条通往小涵住处的路,不断拐弯的街道,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主人腼腆的笑容。他注意到那个瘦小的学生如何激动不安地跟他彻夜谈论卡尔维诺的小说《我们的祖先》。然后是一夜的安静,户外生机勃勃的草虫和鸣。这是小涵所在的贤良港中学,一个本来已经在城市创业的小涵忽然选择居住在乡下。小涵说,开店仅仅是业余爱好,她这个人并没有远大的理想,店面更多是她妹妹在经营。她是主动来到贤良港中学来上班的,她说来这里后她才看到城市里没有看到的树木,城市里不可能出现的海岸线,城市里不会拥有的宽松。
但是小涵还是乐观得太早了,贤良港中学一年后就被一家集团公司承包了,学校旧有的校舍被重新整合了,树木被大量卖掉,焕然一新的是教学楼,启动了全新的考核制度,指纹签到,甚至那些招聘过来的老师最后也主动提出要考核,事实上招聘老师的考核一点意义都没用,但是他们还是揪心随时被这个集团解聘掉,最后出现在小涵面前的是劳累的同事和懦弱的群体。最糟糕的是学校周边的田地、房舍已经被全部推翻了,因为在政府的规划蓝图里这里即将建立一个南方最大的海上城市,换句话,以后小涵所在的位置就是港城最大的市区。
小涵说,你看看这周围鸟群已逝,花朵不见,人的魂魄早散去。
小涵说,事实上除了贤良港中学被重建外,其他所有的城市工程建设都仅仅是半拉子工程。今天这个往东挖啊,推啊,明天那个往西填啊,炸啊。然后是长久的荒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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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涵说,我们哪一本书里有提到“后果自负”,有哪本文雅的书里倡导“打造未来”,这个是在打铁还是在摧毁“我们的祖先”。
小涵说到最后有些感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也要看是谁在种植,谁在维护呢。
想到小涵,顾俊的尴尬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令顾俊吃惊的是小涵这次的来信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期待,倒是好像他的一个久远的声音在微弱地隐没了。小涵似乎对周边的事情不再有任何兴致了,她在简短的信里谈到最多的是惆怅,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而这并没有和她生活的环境呼应起来,她只是一味谈到感情,她说,最可怕的是她完全被感情搅拌机搅拌进去了,然后能够听到自己身体撕裂的声音。小涵说,她常常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被置身在一个如此孤寂的海岛上,而那泯灭的灯火竟然是她从前向往的生活。在所有失眠的晚上,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只是她一直没有想清楚,是否是阅读本身在伤害了我们。
小涵一直都没能看到那棵树,尤其是如今树木被大量砍伐掉。但是最大的问题是,她还相信那棵树的存在。在每个晚上督修期间,她就站在走廊上远望贤良港,她说,那棵树难道会从海上升起来。但是另一个声音在阻止自己,要是别人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你要不要告诉他们你是在想念一棵树,然后是从这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你能告诉他,你所乐意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你能否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啊,一棵树,一棵纯粹的树在升起。
顾俊后来跟我说,他都忘记了那天是怎么走回家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曝光了,从前遮蔽了那么久的秘密忽然被公布于众的感觉。然后顾俊就没有了秘密。一个没有秘密的顾俊被拒绝在公元后,却没办法回到公元前。他只能在夹缝中间委屈着自己,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翻腾着书籍,拒绝被认出,他要找的一所房子,在看不见的地方。但他一直没有掉眼泪。
顾俊说,他是周末去送那些去北欧旅行的同事路上才感觉自己面颊发痛。他说,那动车的轰鸣声显得震耳欲聋,好像快速奔去的不是同事们,而是他自己,一匹被克制着奔腾的马,不时地从一个个隧道中钻进又钻出的远方,那触手可及的河流,山谷,田野,蓝天之上的白云,他觉得正是在那里,他的恶心才得以克制下来。然后融入暮色的竟然是凉爽的树木,生命像是又重新降落下来,那些土壤,那些水份,那些气体,那些史前的空灵又回到了血液里,流动,在轻微的沙沙声,在贤良港的夜晚所能听到大海的朗诵。也许这些正是身在澳大利亚的姑父的妹妹所期待回来的一切。那个漂泊了半个世纪的老人,坐在垂暮之年的孤寂里却点燃着公元前的篝火,她辗转的梦中似乎就能艰难地分辨出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代的身影,正是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她的青春再次焕发出让人羡慕的美丽。
【责任编辑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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