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幽梦送流影
读完鄢然的长篇小说《角色无界》,要动笔写下对这部作品的评论或看法,我之所以选择“读”而不是“评”,是想表达一种对作品的亲近感。因为在我看来,“评”或“论”对一部作品而言,总是先验地表达着一种审视、一种距离;而“读”是我想对作品在亲近中表达情感的交流,和作者,和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角色无界,我想作为读者,我和作者、作品、作品中的人物也应该在某一个时刻是无界的,比如说鄢然在作品中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对现实的思考;比如说作品的母女三人的悲剧人生的凄凉况味;比如说作品所弥漫着的那份动人感伤,这些都是让我走进鄢然和她的作品、她的人物的动因。 一、女性悲歌 女人是什么,这是西方女权主义一直追问不已的话题。而在中国传统社会既定的伦理准则中女性的角色是被男权意识规定的。于是就不可避免地,我们于文学作品中看到女性的悲歌一直在读者的心中回荡。那么作为女性作家,鄢然是否也对女性的悲歌情有独钟?她是否也会沉迷于女性悲歌的凄凉与感伤? 于是,作品首先给读者心理造成冲击的是女性的命运悲歌。鄢然借助于雪珠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带着些许魔幻意味,行走在不同的历史场景中,讲述了两代女性爱魂的无处皈依,终至毁灭,给人以理想爱情伴随着浮华的红尘而坍塌的印象。母亲是在动荡的年代里迎来了来自于爱人的身心的背叛,这无疑是她悲剧的起点。她是一个生活在舞台上的女子,梁祝化蝶的千古传奇已经长年生长在她的灵魂里,因而她已经无力承受这种身心的背叛。淘金匠孟福林把她带到了藏区三江源,虽然使她摆脱了文革期间日益残酷的身体苦难,却使她再也没有了灵魂飞翔的舞台。从此她的心灵在三江源鄢个小村落里渐渐荒芜了,在含辛茹苦中极力挣扎着抚养大了女儿。她的生命也走向了终点。 雪珠从小缺乏父爱,继父的存在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少温暖,小小年纪的她不得不经历了更多的人间冷暖,承受着异于其他同龄孩童的心理负担。这些使她对母亲生死固恋。在母亲去世后她于少女情窦初开时爱上了洛桑,但洛桑的另有所爱,使她的爱只能转化成对洛桑兄弟般的亲情相依。被不曾相识的父亲接回了城里,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黑马、金安等人充满性的征服欲望的市视终于使雪珠的心底不再有女性对柔情爱恋的正常渴望。 比较而言,梦影的爱多了几分执著,几分纯粹,她追求一种知音之爱,然而高华山基于现实的更多考虑最终让她明白。这种知音之爱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舞台上的才子佳人故事终究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最终梦影也只能把冰清玉洁的情爱放到了金安的怀抱,让理想的爱情沉入世俗的红尘中。 小说似乎在不经意地呈现着一个以女性血缘维系的家庭悲剧。三个女性在心灵中虽然处于亲情的隔绝状态,然而血脉亲情却使她们的命运在爱情上息息相通地完成着各自的悲剧轨迹。而在另一层面上。母女三人的悲剧中又都是孤独者的悲剧。母亲对蜀剧的钟爱,使她难以承受不能再在舞台上随千古情怨起舞的伤痛,在荒原中的一次次孤寂表演,蜀剧便成为了她灵魂深处的另一个“梁山伯”。雪珠在三江源小村的成人世界中过着孤独的童年,即使成人之后。她也难以与外面的繁华世界相融。在他人不怀好意的审视下,她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小心灵天地,封闭了自我。梦影执著于自己对蜀剧的热爱,可是就如舞台上那个一袭古妆的小生只走在尺寸之间,她的灵魂也在浮华之上知音难觅,意外的死亡也许是她最好的解脱吧。 血脉亲情使三个红尘之外的女性承受了相似的悲剧命运。鄢然为我们呈现了一曲凄艳的悲歌,正如作品中舞台的某一角落处。梁祝化蝶的风致,拂起我们心底的痛楚。 二、关于雪珠 从人物来看,鄢然对林梦影似乎着笔较重,但是从悲剧的层面看,我以为雪珠的悲剧却更为凝重。从三江源小村落里的红红,到浮华世界里的藏族女歌手,再到蜀剧学校的女教师,雪珠身上有着不同的人格构成。而这些不同的人格构成正是她悲剧命运的重要因由。 其一是童年人格,属于三江源那个小小的村寨。那个叫红红的小女孩,虽不能像城里的同龄孩子一样背起书包去读书,可是小村寨的自然使她成为那里的一个小小的精灵,她以孩子的眼光打量着身边的世界,亲近着身边的自然,亲近着菊花家里的大黄狗和小花猫,甚至当冬日里的大灰狼叼起她的危险时刻,她都会觉得那只是一场游戏。童年的心灵是澄明的世界。可是在那个小村落里,雪珠也经历着童年时特有的迷惑:继父对母亲的粗暴,对自己少有温柔的父爱,对母亲的孤寂世界的体认,对小村落宁静不再之后淘金人们带来的三江源的乱象的不安,以及对继父与菊花的不正当关系的茫然与此时对母亲的无助感。童年世界不复澄明,澄明中的不安与惶恐渐渐地浮出心底,使她的心灵不再有完整的安全感。对身边世界的不信任感竟从此成为她心底的隐影。 其二是现实的人格,它参照第一重人格而存在。离开了草原的纯净,虽然在长大的过程中,她开始熟悉了都市生活,熟悉了R城的华丽与现代气息,更熟悉了蜀剧这门古老的艺术。但面对繁华人世,她是冷静的,独立的。童年时的澄明在她的心灵中并不曾远去,每一次的华丽出场之后,都会让她情不自禁地回想着童年时的红红和三江源最初纯净的小村落。她不愿意随波而流,更愿在世俗红尘中保持着自己的人格理想,坚守着自己对爱的偏执追求;在孤独中的坚守,她拒绝身边的男性世界的关注。拒绝金安的金钱诱惑和名利诱惑。在红尘中对男人世界的龌龊情欲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抗拒姿态。甚至在被黑马以卑劣的方式占有身体之后也依然不为此屈服。 其三是爱欲人格。尽管雪珠童年时是三江源小村寨的精灵,可是在童年世界中也有那些伤痛记忆留下的黯然记忆,更有那些记忆深处关于情欲世界的伤害。于是她迷恋于母亲的乳房,那是她安全的意识场;她迷恋于菊花的乳房,那是她寻求安全的另一种替代。这些潜在的有关情欲的表征却也正是她对女性爱欲转变的开始。而后来的对两性的爱欲狂欢的亲见,使她在心灵里感受到了“男人的力量是如何威武有力”,直接开启了她对男性的另一种崇拜。她多次目睹了继父在母亲身上的力量效果,也目睹了继父与菊花在菊花家的恣意狂欢;商行走在灯红酒绿的世界,男性世界的欲望注视更使她把这种潜在的欲望以一种畸形的爱表现出来。于是她“走向那个美丽的深渊。没有回头的路……迷途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常人眼中两性之间应有的爱情。”雪珠的记忆已经破碎,自从看到洛桑那强壮的身体同娇小的牧羊女在草原上的欢爱,“爱情就已经无影无踪,荡然无存,唯有男性坚挺的命根骄傲地凝固在我被神开启的天眼中。”至此,雪珠完成了她的精神上的命运轨迹,她的未免偏狭但又至真、至诚的爱意把她的爱之梦幻编织到了极致,可是最终这爱也跌落到了底端。 三、两个世界的对立 回到作品所呈现的空间场景,也许是基于对现实的另一种观照,鄢然在作品中同步展现的是两个空
间世界的对立。一个是在三江源那个半原始状态的世界,这个在红红童年世界里有着澄明色彩的世界虽然艰苦,但人性中带着纯朴;虽然不乏心计,但少了许多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草原和山谷里没有玫瑰,可周围的山谷里森林中长满了比玫瑰还要好看的鲜花,“用斑斓的色彩装饰着那个远离尘世的村寨”;连母亲采摘着那些鲜花时,那因孤寂的心灵而消瘦的脸庞上也露出甜美的微笑。于是那里似乎成了雪珠心间一片永恒的世外桃园。这里的男人们粗野,也有他们的爱欲情欢,也有他们的日常烦恼,但他们会用大家的力量让生活总处于安稳状态,即使贫寒。他们仍然有尊严地经营着自己的生计。世事变迁,三江源开始了同大环境现代化的接轨,人们曾有的纯朴也会为物欲征服,他们有了算计,有了富足之时人们的习惯性劣根性的表征。但继父孟福林和他的一帮淘金汉身上总洋溢着都市中不曾有过的人与人之间的亲和与帮助。这都使我们在阅读作品时仍感受到红尘之外的温暖。 另一个是处处充满了欲望气息的都市世界。这里夜夜灯红酒绿,每一处路灯都映出遍地浮华。浮华中黑马、金安等人忙着追逐名利,追逐女人和金钱;浮华中靳永新、柳岸青、咪咪等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各展手段。在浮华中人与为人的环境,人性被各种欲望占据。于是高华山为着《蜀剧艺术》所做的辛苦努力似乎不再那样纯粹,林梦影对蜀剧的执著和对玫瑰奖的向往也显得那样在孤独中带上了世俗的色彩。鄢然在此对每一个人物在浮华世界中的表演作出了细致入微直逼本质的呈现。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了世俗物欲对人的心灵空间的侵入,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在这个物欲狂欢的时代,人们固守乌托邦情怀的艰难,追求理想的苦涩。 但是从内在精神空间看,作品又展现了两性世界的内在对立。无论是母亲、雪珠,还是梦影,母女三人的悲剧都是基于男性世界而致。事实上,从女权主义文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为我们所熟悉以来,女性作家一直不断地在作品中呈现着两性世界的对抗性存在。不论是她们在笔下展现女性人物形象的自恋、自怨,还是女性人物形象的自虐与自省(参见田泥《走出塔的女人》),都表现着女作家们在建构“女人塔”过程中的心灵独语,她们不只是强化着一种女性意识,对女性生命经验的书写,更期望通过审视历史和现实,揭开被遮蔽的女性生存和历史景观。 在此,我无意说鄢然的这部作品也表现出多少女权主义或女性意识,而是发现她在作品中所展现的两性世界中更多地转向对人的内心世界的质询和对人之自限性的思索。作品中的男性较多地表现出了卑劣的人格,即使继父孟福林在家破身危之际给予了母亲和红红一个相对安全的家,但他的前提却是有着骗的成分;高华山并不纯粹的改刊动机和对梦影想爱而又退缩的情感。使作品中这两个男人身上令有的亮色也渐渐暗淡。鄢然呈现了女性被历史统摄下的酸楚命运,母亲被骗去三江源,雪珠的畸恋,梦影的无奈婚姻选择,无不是传统“没有不渝的男人,只有痴情的女子”这一主题的重新演绎。而雪珠对日常生活的回避和对时事的现实的疏远,展示了女性身心的分裂过程,直指男权意识对女性心理、性格及价值的摧毁性的伤害。在此意义上,雪珠的男性向往、母亲和梦影的香消玉殒似乎就是一种非理性的反抗,是在精神世界里对男性秩序的反抗。女人的性别境遇。母女三人的悲剧,包含着作者对两性精神沟通的可能性的叩问。 四、反思与救赎 如果说小说的价值就在于对人的生命的关注,在于作家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思考、怀疑、想象的广度和深度上,那么《角色无界》的巨大价值就在于鄢然于当下消费主义文化背景下人们内心深处的梦想与世俗的不可协调的冲突中,达到了人文关怀的智性深度。以回忆与现实交替的方式,把行进在历史中的碎片缀合成一个整体,在风雨人生的面前及世态炎凉的背后体味人世和人性。历史在作品的人物身上,思考则贯穿于节制的情感过程。 其一是对人性沉沦的反思与救赎。如前所述,作品中呈现着两性世界的内在对立,在其中有着对男性整体人性沉沦的反思与批判。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一直处于男权的视野之下,因而男性的自认主体地位使他们的心理优势成为男性传统,使女性在成长或解放的途中总处于被审视的“她者”存在。所以男性世界要求女性世界的依附与顺从,所以男性世界习惯以情欲的眼光审视着身边的女性世界,而在消费主义的时代这种人性的劣根性表现得更为突出。于是,孟福林和他的一帮淘金汉会对母亲作出他们来自传统又世俗的评价,黑马对雪珠只想进行肉体上的征服,让雪珠成为他胯下的曾经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金安先是百般想得到雪球的身体,最后转而得到林梦影的处子之身。这里没有任何对女性的呵护关爱,没有两性之间的和谐相处,有的只是情欲的征服与占有。 而另一方面,作品中的男性又会为着各自的身份前程进行着明争暗战,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使出一切可能的手段。柳岸青会对梦影百般刁难,靳永新会在高华山成功路上伸了一脚让高华山一败涂地,黑马为自己乐团的名利对雪珠恩威并施,金安在雪珠与梦影两人身上的千般用心,每一处都表现着他们人性中的暗淡一面。即使父亲林丹楠也曾在动乱年代为着自己的前程而背叛妻子,任她随孟福林漂泊他乡,当他成为文化局长后的典型官场心态,更使他的虚伪入木三分。 但是在表现这些人性的沉沦时,鄢然并没有进行无度的或直接的批判指责,她让这一切隐于节制的情感中,在每一个空间场景中都有着幽幽的思绪流动。这样在作品里就一直贯彻着一种诗意的心灵拷问,这使作品的行文自始至终充满了诗意的灵动。而在最后的人物的舞台戏剧表演般的对话,更使这种充满诗意的叙事直指人物心灵的深度真实性,于是鄢然对人物自身生存境域的审视,对人生梦想的痴迷探寻,对知音之爱的珍视,对人性在世俗欲望里沉沦的拷问,都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灵。让读者看到了这个时代人们普泛的焦虑与无处逃离之感。 其二于传统艺术的生存危机中渗透着对当下消费文化的反思。在雪珠碎玉般的记忆里,三江源曾是一处远离尘世的世界。但现代化的脚步最终打破了边地小村寨的气淡神定,新时代的兴奋要素传到了这里,它就立刻有了轻浮的丰盈活泼,商业气息日渐浓重。而在这些变化中最重要的一笔却是鄢两个陌生的时髦女子走进三江源,走进淘金汉们的生活。走进他们心底的欲望里。鄢然以“女”性这一巨大而有力量的喻指,对社会之变局、传统之命运提出了独到且深入的反思。同时这两个女子和城市里的咪咪等也成为母亲、雪珠与梦影命运的参照。 消费文化的进逼也使蜀剧艺术在时代文化的冲击下面临着消亡的危机。高华山为了迎合大众趣味开始了自救,于是《蜀剧艺术》为了生存而走向迎合大众的《生活潮》,舞台上水袖长舞的古典行妆,最终却为只妆点儿油彩的裸体脱衣秀取代。雪珠钟情于蜀剧这一传统的艺术,却不得不为着身外之物而奔走在灯红酒绿之间。梦影为之执著却无奈它的日渐式微。而为了成全自己的玫瑰奖梦想,最终不得不委身于金安这一代表着时代金钱力量的大款。而评奖,也不再是纯净如昔,基本上成为金钱的试验场。现代化的进程最终以物欲消费取代了传统艺术,以时尚取代了古典,也让人们以物欲追求取代了诗意梦想。 单纯物质消费无以拯救人的精神困境,而人们自陷其中无法自拔。当物欲堂而皇之地占据了艺术的舞台和现实的舞台。拥塞了城市和村野的角角落落之后,它的功能就不再仅限于满足物质生活的需求,它以强大的吸引力和渗透力改变着人们的行动方式和思维方式,并进而拥有了统治一切的权力。本雅明曾说过:“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那么在R城的灯红酒绿里。在消费时代的物欲大潮中,我们又该如何重回传统,重温梦想? 掩卷沉思,在人造化的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舒适高雅的物质环境却映照出鄢然和她笔下的人物的孤独存在。鄢然在小说中对追寻美好理想的艰涩表达,不是试图重构女性自身在成长过程中的那些曾经难忘的内心创伤记忆,而是想通过这种记忆。表现女性在商业时代的心灵际遇。劳伦斯说:“小说是生命的一本光辉的书籍,除了生命之外,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在《角色无界》里,我们读到的正是作者对生命的深度表达,是跃动不已的生命。 责任编辑: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