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可能
第26卷 第4期 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Vol.26 No.4 2005年8月 JOURNAL OF WENZHOU NORMAL COLLEGE Aug. 2005
不可能的可能
——试论冰心和丁玲笔下的女性形象
郑
炀和
宁波
315211)
(宁波大学学报编辑部 浙江
摘要:冰心和丁玲两位女作家在现代新女性面对不可能的选择时作出各自的选择。冰心高扬“爱的旗帜”,表现“家”的温馨,歌颂“圣母”之爱;前期的丁玲展示女性的欲望和活泼的生命力,致力于与男性世界争一片天空。两位女作家对女性意识的不同回答,成为关于女性解放的极有代表性的两翼。
关键词:冰心;丁玲;不可能的选择;女性意识中图分类号: I20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6-0375(2005)04-0059-04
中国女性史上的第一次解放是伴随着新世纪
的曙光一起到来的。新旧世纪之交,随着现代工业化发展,社会生产对劳动力的需求越来越大,社会分工也越来越细,于是女性群体开始成为社会人力资源。这样,随着社会经济结构出现局部性变化,男耕女织式的家庭结构不再是惟一的经济行为,女性劳动开始突破家庭范围而具有了自给养家的意义。一些女性外出谋生,女工和女职员出现。同时,随着对女性劳动力知识结构的要求越来越高,女性就业行业不断扩大,对女性人力资源的生产、训练和利用也日益普及,大批女性得以走出家庭走向广阔世界去求学、谋职。几千年来,女性以嫁人为谋生的“正途”,以家务为终生“职业”,终其一生为男性所占有和支配。而今,历史为女性解放提供了良机,女性解放的潮头已经汹涌而至。但困惑也随之而来,女性注定要在事业与家庭之间选择。实际上,女性只争得了选择的自由权,却无法选择。她们仍然要在双重压力下的夹缝中挣扎。这是一种不可能的选择,一种困境——无法使自己在完美健全的人性中得到平静和安宁,而仍将背负双重重荷前进。本文解读冰心和前期丁玲笔下的女性形象,分析两位女作家在面对不可能的选择时各自的选择。冰心高扬“爱的旗帜”,表现“家”的温馨,歌颂“圣
收稿日期:2004-10-14
母”之爱;前期的丁玲展示女性的欲望和活泼的
生命力,致力于与男性世界争一片天空。两位女作家对女性意识的不同回答,成为关于女性解放的极有代表性的两翼。
一、“家”和 “公寓”
亨利 ・列斐伏尔在《空间政治学的反思》中说到:“有一种空间的意识形态存在着。为什么?因为空间,看起来好似均质的,看起来其纯粹形式好似完全客观的,然而,一旦我们探知它,它其实
[1](P62)
是一个社会产物”。无论是家还是公寓,这种人化的空间形式不仅表征着不同的生存地,而且也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象征。“离开一种人化的空间形式进到另一种空间形式,本身就意味着‘自我’
[2](P187)
的转换,意味着‘自我’的改造和更新。”冰心和丁玲各自寄居的空间形象不同,对自我的体察和认同也就不一样。
“家”是男女性关系中最稳定的一种表现形式,它是一种为他的性关系,这种关系因子女和财产的中介而演变成稳固的“家庭”。“家庭”是男女性关系在社会现实的一个硬结,它必然因袭着这个社会显示的全部既与性,首先是它的传统性。无形的传统靠了有形的家庭才把其社会意识和个人心理结合起来,形成个人发展的先验模式。
作者简介:郑炀和(1971),女,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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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家”本身就是“传统”的象征性空间,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反传统的第一步往往从离家出走开始。像冰心那样试图把家当作自我价值实现的好空间,美则美矣,只不过实在太虚妄了。
冰心肯定女性的家庭角色,她试图表明女性不走出家庭也能实现自我价值,离开家庭追求自我价值的女性是不完美的。如在《两个家庭》中,陈太太彻底抛弃了作为母亲、妻子的职务,天天借应酬宴会或打牌来消磨时间,冰心借陈先生的口描述了她家的家庭生活:
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一天比一天放纵……
[3](P261)
曾经那么聪明英俊的陈先生变成了靠酒生活的废人,最后在医院里悲惨地死去。为了与之形成对比,冰心另外塑造了亚茜这一女性形象。亚茜是个“有学识的、又善于家政,协助丈夫建立事业,教子女得法”的典型的新式贤妻良母,丈夫事业顺利,孩子聪明活泼。冰心通过对这两个家庭的对比,强调了女性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和女性扮演家庭角色的价值,即女性可以通过为丈夫、为家庭服务来间接实现人生价值。在她的作品中,家庭不仅是自我实现的场所,也是她们社会价值实现的场所。冰心塑造的家庭型新女性虽然给女性提供了一种新的自我模式,一种新的可能性,但这种女性能否实现自我价值需由丈夫或儿女的成功与否来决定,这是否太冒险了?因为寄托有时往往是断送。而且,在这种新女性身上,我们很难发现女性的“自我”,与之相反,我们看到的是男人对女人永无止境的苛求。
丁玲的出现,更新了女性文学的内质。沈从文在《论中国现代创作小说》中说:丁玲的作品“给人的趣味,给人的感动,把前一时期几个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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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所有的爱好者兴味与方向皆扭转了”。这种更新就在于,丁玲从一起笔,即少有“五四”式的居高临下、悲天悯人的精英意识,而具有世俗化和女性化的写作倾向。丁玲以《莎菲女士的日记》引起轰动,她以女性的真实坦露了病羁在旅馆中的单身女人生活和情感。莎菲是个已“打出幽灵塔”的女人,她的生活空间已经不是锁在闺阁之
中囚于高墙之内;甚至没有所谓“家的梦魇”,她住在一家旅馆,为了与传统文学中的羁旅客舍相区别,换一个更具现代意义的说法,可以说是“公寓”,在公寓里住着的莎菲,她可以自由活动、广交朋友。“公寓”这一活动空间的出现,对于女性文学研究至为重要。如果说历史上足不出户的女性作家模拟男性作家写过许多羁旅闲愁的诗篇,这不足为奇的话,那么此前还没有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公寓”文学,这也是事实。“公寓”作为生存空间,兼具公众性和私人性特征。莎菲在这个私人空间里展示自己的爱欲情愁,又在这种开放性的生活中失去了自己。
现代女性作家书写女性自我生存空间历经了三个阶段:始自父亲场景、“家的梦魇”,经过女性场景,进入到私人生活场景。苏雪林、冯沅君笔下的旧式家庭、白薇笔下的“幽灵塔”,大多属于第一类。在这一空间里,“家”是父权制社会的缩影,父亲或代行父亲职责的母亲是“家”中的主宰。女主人公大多经过一番抗争,从禁忌森严高墙隔绝的“家”中逃出。庐隐的“海滨之庐”是女性空间的最好注解。庐隐表达了身为女性的一个愿望:建立一个女性空间的原始区域,一个没有男人支配的自由地盘,一个严禁男性的地方。就经验层次而言,海滨之庐亦象征一种又别于男性的女性生活形态,这是一种无父文本的延伸,也是女性作家放逐男性/父亲的所在。在女性空间里,女性作家找到了书写女性自我意识的力量。到了丁玲笔下,公寓作为私人生活场景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公寓文学”的出现,将女性文学的个人化写作向前推动了一步,公寓使爱情走向世俗,使女性的世俗愿望有了展现的空间。
女性一直在寻找建构着自己的空间。弗・ 伍尔夫认为,女性写作需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只有在女性自我的空间里,女性作家的书写才不受民族主义主流话语和男性文本的主导,才能放弃男性那种“君临天下”的人本主义立场,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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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现实的场景中撤出,回到女性自身来写作。这种基于女性空间的书写,使得丁玲的作品成为女性的文本,而非男性/父权的文本。莎菲形象的出现,为女作家写作个人生活、批露个人隐私,以构成对男性社会、道德话语的攻击,取得惊世骇俗的效果。因为女性个人生活体验的直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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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构成对男权社会的权威话语、男性规范和男性渴望的女性形象的颠覆。因此,女性生活空间的拓展,为女性的言说提供了私我场景,我们真正从这些作品中“听见” 了女性的“身体里的声音”——性别意识、欲望、爱恨情愁。
二、“圣母”与“坏女人”
“坏女人”是男性话语对女性至为严苛的放逐之一。在男性文化镜子中,女性要么是花木兰——化装成男人,要么就是在男性之镜中照出男人需求的种种女性形象,是巫、是妖、是神、是贞女、是大地母亲。然而道貌岸然的男性话语远非那么严密统一,而是无可避免地充满了缺口和裂隙,正是在对“坏女人”实施道德放逐的同时,也流露了男性中心对于女性“诱惑”的渴望。这样,在男性事业中就出现了以冰心为代表创作的传统女性神话和以丁玲为代表的塑造的一系列现代“女巫”——欲望的客体。
20世纪20年代最能体现这种男性世界对女性要求的,就是“超贤妻良母主义”的登场。这个口号最早是由胡适在1918年9月《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上发表的《美国的妇女》一文中提出。认为男女无所谓外事、内助之分,双方都应努力做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如果“把这种精神补助我们的贤妻良母观念,正可以使中国女界有一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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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空气,定可使中国产生真正自立的女子”。胡适的号召实为民国初年向贤妻良母主义的女子教育发起的挑战宣言,标志着女子教育正从闺阁女子的饰物,转向引领女性掌握谋生技能,以自立于社会的必经阶梯。
“超贤妻良母主义”的理想在20年代成为讨论的热点。拥护者有之,认为该理想既注意到了男性自身的性别角色分工,又将女子人格独立、与丈夫子女的人格平等考虑了进去,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口号。反对者有之,认为此口号的提出,实际是男性对女性的苛求,既要担当家政又要自立于社会,既把妇女看作是由性别差异决定的有别于男子的“女性”,又要求妇女作为“人”的内涵,以“女性”来界定女人必将是一个被缩减、被降级的女人。在传统话语中,妇女总与家庭相联系,而男人与社会相联系。“超贤妻良母主义”必将意味着女人担当起家庭和社会的双重角色。
作为“超贤妻良母主义”理想的拥护者,冰心在《两个家庭》中就探讨了女性理家的重要性。然而,通过对比两个家庭,我们恰好看到的是“超贤妻良母主义”的空洞所在:以男子为本体,以理家为女子本份,似乎女性所有的努力和教养,无非是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这是冰心对她所不以为然的“妇女解放”的匡正。她的许多小说,如《西风》和《相片》,女主人公都是因为错过了婚姻而享受不到正常家庭生活幸福的职业女性。这里作者的意思是:没有家庭生活的女人是不正常的不幸福的,是违反女人的天性的。这里强化突出了一些问题,也避免了一些问题。
在冰心笔下,异性爱、两性间的苦闷、家庭的琐碎等均无涉及,原因正如郁达夫所说:“一半是因为中国传统的思想在那里束缚她,但一半也因为她思想的纯洁,把她的爱宇宙化了、秘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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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的缘故。”将母爱神圣化,将女性形象纯化和诗化,是冰心借以规避苦难和不公的避风港。冰心将母爱普泛化了,赋之以拯救世界的力量。因此,母爱在冰心那里是一个政治启蒙话语,母爱是救赎社会沉沦、痛苦和一切动乱的力量。于是,女性成为圣母,母亲成为解放者。
与冰心笔下圣母的光辉照耀下的女性形象不同,丁玲笔下多是一些在男性世界的受伤者和零余者的女性形象,并通过男性的目光,反射出女性在男性世界中备受倾轧的事实。在丁玲的第一篇小说《梦珂》中有这样一个情景:女青年梦珂为能当上电影演员,被迫在男导演面前按要求做展示自己身体的动作。作者憎恶这种把女性身体当作玩赏对象的行径。梦珂领教了男性世界的虚伪和丑恶,发现在这“纯肉感的社会”里,身为女性不得不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在这里,丁玲对女性生存价值及生活道路的探求和思索,突出了对女性尊严的维护。《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有这样一个关键细节:莎菲把她的日记拿给苇弟看,希望能得到他的理解。但对方没能领会到日记中的真意,而只注意了他与莎菲、凌吉士之间的三角关系。由于男性中心的制约,苇弟是注定不可能理解莎非的女性自我意识的。作品选择以男性作为日记的读者,把两性区别直接渗透到作品文本的创作中,而让女性处于作者(叙述者)的位置;在莎菲与凌吉士的关系上,也让莎菲处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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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的位置。在她的女性视角里,男人成了女性的性目标,甚至女性化了。男性成为被看的客体。这就把男性在男女关系中总是处于主要地位的传统完全颠倒了过来,把男女主客体的位置颠倒了过来。在男女双方“看”与“被看”的较量中,女性为自己的独立和尊严而战。《莎菲女士的日记》开篇就记录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照镜子的场面,女主人公在镜子里审视自己,并通过镜像认识自己。镜子士一个男性视角的隐喻,而日记则隐喻了莎菲的自我意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镜子是对她的形象的歪曲,使她非常烦恼,这里有女性的自恋意识和自赏心理的因素。日记中的矛盾和困惑也反映出女性意识的矛盾性:既想拒绝男子的女性观,但由于身处男性中心的语言世界里,无法找到对女性自我的正确表述,也无法找到完全满意的词语,因此,日记里的文字充满了既爱又恨、欲言又止的矛盾。
通过对冰心和丁玲笔下两类女性形象的批评,我们可以看到现代新女性面对男性世界的要求,既要保持自身完整性,又怕泯灭自我的艰难
选择。对女性而言,在自我与家庭之间,似乎是个不可能的选择,这也是“五四”以来一直困扰新女性的问题,迄今没有答案,只有各自对不可能的可能的探索。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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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 散文二集・导言[M].
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
A Research On the Possibilities of the Impossibilities
——An Analysis of the Female Characters of in Bingxin and Dingling's Works
ZHENGYang-he
(Edition Office of Ninbo University Journal,Ninbo,Zhejiang,315211)
Abstract: Through the comments of the two types of the female characters characterized in Bingxin and Dingling's works,a mental dilemma of the modern Chinese females who want to keep one's identity as a whole and don't want to be erased while theyare conflicting with the request of male world is recommended in this paper. Bingxin raises the " flag of love", praises the warmnessof "home" and lauds the love of "saint-mothers" while the early Dingling tries to compete with the male world by displaying thestrong desire and life force of females in her works. The different answers toward the female awareness represents different kindsof women liberation attitudes existed in the reality.
Keywords: Bingxin; Dingling; the impossible selection;the female awar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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