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四题)
一、印象埃及 埃及注定是相思很久一见倾心的恋人。在我酝酿这段行程前,已经完成情感的时空出游,因为古老生息的尼罗河,久久藏于我案头的书本。在我走完这段行程后,一直处于时空穿越的剪刀差,因为梦幻深情的地中海,轻轻摇曳于我远行的梦中。 我想,关于埃及的文字是需要时间准备的,她已经被亿万相思成灾的旅人深耕,嵌进了烟熏火燎的岁月。她一直以站者的姿态,书写古老。曾经的文明古国,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如纸莎草画,比中国造纸术还要早上千年的纹理,就这样摊开,灼灼的智慧,在时间的运河上,关注细节。我只能以匍匐的姿态向她靠拢,成全相思已久、曾经相望的梦境。 远古的传说 不老的文明 她很古老,如同一张发黄的明信片,褶皱的彩绘,追溯到4000年前古王国。当时盛极一时的尼罗河流域,滋养了万千生灵。最强盛的新王国时期,版图遍及今埃及、西奈半岛、巴勒斯坦、以色列、约旦、叙利亚,完成法老构建的政治堡垒和商业中心。在这一片苍茫雄浑的金黄土地上,古埃及,一睡就是3000年。公元前332年,希腊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侵入,灭了波斯王朝,美丽的希腊化时代开启。亚历山大,地中海的明珠,成了托勒密王朝的新据点。此刻,来了一个女人,一个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的女人,女王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埃及艳后,吞噬了两位王者的心。她是尼罗河畔的一条花蛇,一条艳极群芳的花蛇,三十八载绚丽花季,被一条小蛇吞噬了传奇的一生,戛然而止。这是公元前31年,埃及王国灭亡了,成为东罗马帝国的行省。古埃及的精神也随之消失,留下了金字塔、神像、博物馆、帝王谷、方尖碑…… 有些文明在沉睡,有些文明在苏醒。 我两次去了金字塔,一晨一昏,看朝阳和夕阳。带着思维里的记忆符号,在驼铃舞动的沙丘,膜拜4000年的岁月沧桑。狮身人面像的背影,定格在我粉色纱巾的扬扬风中,勾勒成巨型的轮廓。背后,是胡夫祖孙三代的金字塔,屹立在吉萨古城的边缘,233米,10万工人30年的时间,在无边的平林沙漠,是历史规格的高度,望尘莫及了。在埃及,胡夫金字塔不是个案,类似的金字塔大大小小有九十多座,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出历史的光泽,被不同种族不同年龄不同信仰的人群抚摩、朝拜、惊喜、思念。 帝王谷在我情绪弥漫的时候展示在了面前。走进帝王谷,卢克索的“露天博物馆”,在荒无人烟的石灰岩大峡谷中,六十四位法老粉墨登场、华丽谢幕。彩色壁画、象形文字,长蛇、鸳鸟,神猫、神鹰,色彩明艳的图腾,想象当年的奢华,掩埋了多少经得住推敲的秘密呵,让时光长叹。我的蛊惑来自于女王谷中女王殿,古埃及首位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她就长眠于这座三层的建筑中。沿着长长石阶,走向礼堂式的长廊,有女子的优雅气韵,飘来,淡黄色的神柱,似乎,如兰呼吸尚在。沉思在午后暴晒的阳光下,这位女子,在男权的埃及王国,该是何等聪明伶俐,深谙权术,才能护佑这一片土地繁华富庶?难道真的是太阳神阿蒙之女?还是埃及历史上必然的昙花一现?不缺乏神话的土壤,就这样不停地创造着奇迹。哈特谢普苏特的突然失踪,也成了千年不解的秘密。埃及人不知,世人不知。她就如一出密谋许久的故事,突然间没了结局。 不知道埃及的土地上藏着多少神庙和方尖碑?廊柱、塔门、浮雕,一个门进去,另一个门出来,关于神,关于图腾,晴空大地都是雕刻家和彩绘家的艺术盛宴。而我,只深深记住了去卡纳克神庙路上看到的门农石像,两尊像,风烛残年。对于埃及的镌刻,这两尊像显然太弱小,在我心里,却是针尖的刻度,是因为灼痛于瞬息消失的光芒。相比较而言,卢克索神庙伟岸多了,她是古埃及法老艾米诺菲斯三世为祭奉太阳神阿蒙、他的妃子及儿子月亮神而修建的,至十八王朝后期,又经拉美西斯二世扩建,规模空前。此时,你会爱上拉美西斯二世,因为他的影像很美,似乾隆王,在位六十年,内外双修,功勋卓著。那时,他们驾御了天文、星象、地理、数学、物理庞大的科学体系。那时,以现代人的眼界,依然是无法触及的高度,我们只能以神祗或权术敷衍解不开的谜团。 埃及博物馆,三十多万件文物,装载着每一位朝圣者都想觑见的秘密,远至希腊和罗马的曾经。尽管她敞开心怀,却总是穿不透。浩繁的文明碎片,在纸莎草纸文献上,古埃及科学、文学、历史、法律一一复述。就这样躺着、竖着,太多了,只能封存着。 神秘的宗教朝圣 豁达的人生景仰 她很神秘,方厅、拱顶、宣礼塔拼接的清真寺,伊斯兰古典建筑美学,蕴藉悠远。长长瘦瘦的屋顶,迎接一千三百多年的尘沙漫卷,一页一页翻开。正好斋月,在埃及你可以听见伊斯兰教经一天五次在城中广播,如警报声,声声而来,你的心会一阵阵发紧。驴车和马车在街衢穿行,94%的人,朝着一个方向,跪拜,一天五十次的虔诚,执着于心,这是巨大而高密度的信仰。伊斯兰教,已经成了埃及人的生活方式,纳入到每一个生活镜头,他们是温和的逊尼派,主张和平,与少量的基督徒共处,不排异,世世代代一起生息。 他们相信死后复生,尊重死亡的每一个姿态,等待在另一个世界灵肉的结合。上至达官,下至黎民,一致尊崇死亡的约定。躺在黄金、宝石镶嵌棺椁里的木乃伊,身符绿色石头做成圣甲虫或人心的形状,是埃及尚神的一个符号,是他们尊重死亡的一种具象。数千年,灵魂因有了栖身之处而没有被外界打扰,可以依旧鲜活,让世人得以解析一段滚烫的历史源流。 开罗老城,公元十世纪就已经袒露在黄沙地上,任其繁华落尽。一条城河,懒洋洋地睡在阳光下、月光下,在都市热闹的喧嚣中,阅读经久不去的真诚。土著的长袍面纱,神色祥宁,穿越拥挤的小巷,黑的、白的、咖啡的,色彩素雅黯淡,与老烟馆、老店铺、老书店浑然一体。酒肆卖着类似酒的饮料,还有火烤的阿拉伯饼;烟馆卖水烟,五个埃镑可以消遣一段时光,湿烟草加了水果干丝,放进nargileh的盛器里,燃烧的木炭点燃,过滤的烟草进了心扉,淡淡透过每一个细胞。这个城,没有洗刷,泥土的芳香,开诚布公。 或许已经陈旧,终将不老。 邻座,是一群赶赴西藏的自驾车族,昆明人,准备二十天完成天堑之旅,这是他们离开昆明的第一站。在两支玫瑰的无声问候中,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旅人,我的矜持与拉姆的奔放,似乎是两种文化的对峙,而邻座的旅人亦静亦动倒是相得益彰。来杯啤酒吧,我们歌舞,在群山围绕的激情殿堂,从此,天涯咫尺。 有一扎Carlsberg Chill端过来,拉姆一饮而尽,开始在人群种穿梭。Carlsberg Chill的味道让艳遇有了一点感觉,在古城和河水的背景下,诗意盎然地绽放激情。不管熟悉还是陌生,开始毫无芥蒂地碰撞。有歌者,有烈酒,有微醺或妩媚的脸,让丽江的夜妖娆而多姿。此刻,外面已下起了小雨,潮湿的石板路带着一点点忧伤,所有的人群醉在一片剥落的狂欢中,除了干净的思想本身,彻头彻尾卸去了矫情,不再有杂念。 酒精的力量催着我离开,拉姆拉着我,一声声叫着姐,我再次落座,竟然有离别的感伤,他乡遇故知的心动。有陌生朋友坚持要送回住处,我婉言拒绝了。独自行走,在这样的夜色中,是一种道不明的美丽享受。已是凌晨一时,依然有店铺开着,在我细碎的脚步声中,诉说着这个古城光怪陆离的神奇传说,谁知他乡异乡,去年今年?古城该是天天如此惊艳的轮回吧! 四方街的篝火已经熄灭了,梦境还没开始。 情锁丽江 很多朋友说,丽江是唯一值得再去的古城,在我住了一星期后准备离开,突然感觉这是一个不能简单离去的地方。记得某位俄国人在不得不离开丽江后说:离开丽江的念头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漂泊到丽江安居,娶妻生子,在这里营生并当成了此生的皈依。于是,我更明白了丽江在她的民族风情后,为什么包容了那么多的文化元素和异域情怀。 早晨的清新露水,午后的绵软阳光,傍晚的透亮夕阳,牵引着夜晚疯狂而沸腾的酒吧心情,大吞吐地暗示着你可以慢下来,慢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脉搏,慢到可以感受心底的释放节奏。丽江的白天犹如温婉而轻灵的仙子,夜晚的丽江又如俊俏而泼辣的少妇,那种狂风骤雨般的翻转让你解不透她的神秘。而在丽江的每一寸版图上,都有你咀嚼不透的生命纹理。 在我离开前,再次赶去看了张艺谋导演的《印象丽江》,那场浓缩丽江文化的原生态表演,应该说,我从来没有观看过这样令人动情的演出,你会张开每一个细胞来聆听、来观摩这样一群人在这样的一个舞台上诠释着这样的一种文化,那是不会消逝的声音,不会远去的铁骑,不敢丢失的记忆。在红色的沙丘背景后,是流动的雪山,不经意契合在人为的场景中,是造化与人类融洽的登峰造极。我随着人群到山顶祈福,我相信,这样的膜拜与神灵的距离是最近的,我相信,这一刻的我是最虔诚的。 在离开丽江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像一位贪婪的赌徒,徘徊在每一个站点,揣满灯红酒绿的心灵奢华,远远地望着人间,放逐自己,在神灵前接触与心最相近的那一处吻合。一张发黄的地图告诉我,这一块古老而又温润的净土,依然吸引着万千游人不知疲倦地寻梦,而我,也在这样的梦境中游弋,感受这个古城最原始的力量。 四、柳荫巷里寻贵族――水墨南浔 对江南女子来说,最大的江南是生活在江南,对水乡的依恋更是江南的江南。走过运河沿线的同里、乌镇、周庄、西塘,在近乎海平面的低洼之地,氤氲润湿,遁乎丽山秀水,心情便是加倍的柔软。你的步伐,定是被依了去,久久不肯出来的。对南浔的走去,不仅仅因为古运河。 南浔是安静的 我与友人的步伐,进入南浔古巷的时候,正是晌午时分。太阳毒辣辣地拍打在粉墙青瓦上,有噼啪的热浪滚来。虽是周末,青石巷道的旅人亦是少得稀薄。有几位上海来的行人,撑着小姐伞一步三摇走在前面,偶尔飘出几句地道的上海阿拉语。这样的天气,连声音都是慢悠悠的,怕是惊动了脊背上的汗珠。廊棚下,一线儿坐着买卖的小商贩,亦是不紧不慢地打盹,也见自个儿喝着冰镇饮料或是雪糕的。打趣的话儿是有,便是对着河里的船娘,喂哎一声,算是打个招呼,或者询问行情的。船娘青布衫,小斗笠,胖乎乎,红黑的太阳色,伊呀呀呀地摇橹,桨声�G乃,似乎循着秦淮河的方向。乘船的游客亦是不多,照例是几位年轻的上海人,打着小纸扇,看着河岸的风光,寻常人家或是街坊景色,并无言语。 南浔地处苏杭嘉湖的中心点上,南宋以来已是“水陆冲要之地”,“耕桑之富,甲于浙右”,辑里湖丝和善琏湖笔是南浔历史上的浓墨重彩。这两样,都是静物,便是把南浔的静如此富有张力地呈现开来。我在小莲庄的善琏湖笔行买了一些手工笔,一路行去,见着了湖笔行依然舍不得放弃,一捆一捆地置于行囊。至于辑里湖丝,据史料记载,明万历年间辑里丝就闻名遐迩。清康熙时织造的九件皇袍,便是选取辑里丝作经线制成的。1851年,上海商人徐荣村用南浔辑里生丝参加在英国伦敦举办的首届世博会,一举夺得金、银大奖。现在南浔旅游公司档案室,还保存着两卷60年前唯一没有售出的辑里湖丝,质地鲜艳如初。这一根缠绵线丝便把南浔推向了丝商巨富的历史舞台。时至今日,南浔静静寥落的背后依然可以洞见曾经的鲜亮。我在一家湖丝行买了些小手包、披肩、云衫,配上我那些儿旗袍刚刚好,这样的静是经得住推敲和思考的。而在条石板的缝隙中,已经觑见了梧桐叶落的影子,招摇地把这样的静描绘在方圆不足3平方公里的版图上。 南浔是水墨的 南浔名流自古荟萃。南宋时期吴兴作为陪都的方式存在于沃土良田丰饶的太湖之滨。南浔便不缺乏风雅,她的风雅来自于与南浔沾亲带故的张僧繇、智永、颜真卿、赵孟�\、管道升、王蒙、费丹旭,及至近代的吴昌硕,书画大鳄,一路点染,翰墨飘香,让这片弹丸之地喷薄出浓郁的水墨情怀。如此,南浔以园林和藏书楼闻名天下便不足为奇了。漫步鹧鸪溪畔的小莲庄,你静静地行走,穿梭在粉墙黛瓦、莲池曲桥间,扇亭、石牌坊、假山、竹林,逶迤的香樟长廊、十亩荷花池,尖顶的西式小姐绣楼,“虽由人作,宛如天开”。可见刘镛祖孙三代四十多年的用心良苦。作为清光禄大夫刘镛的庄园,因慕元代大书画家赵孟�\建湖州“莲花庄”,故名“小莲庄”,五曲桥正是谦卑的象征。这样的园林是共性的,又是个案的。嘉业堂藏书楼与小莲庄仅一河之隔,为刘镛之孙刘承干所建,因清帝溥仪所赠“钦若嘉业”九龙金匾而得名。“他自称历时二十年,费银三十万,得书六十万卷,在藏书楼全盛时期藏有宋元刊本155种,雕版印书蜚声海内。刻印书中,有不少是清政府禁书,刊刻甚精。”1933年以后,刘氏家道中落,大量古籍“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直至1951年浙江省图书馆接管时,藏书只有十一万册左右,宋元刊本荡然无存。藏书楼的历史兴衰印证了南浔的变迁,印证了一个时代的沧桑,但她依然深情地倾诉着南浔曾经的书香风华。 作为一轴水墨画卷,南浔的地理格局亦是疏密相间,水域、建筑、古桥、树木、道观、人群,大片留白大片浓墨,笔笔都是精要,在书家、画家、儒士商贾的合力推动下,呈现出独自的节奏。南浔的水墨是孤本。 南浔亦是贵族的 南浔的贵族气象源自“四象八牛七十条金黄狗”的独门创造,是独品。在南浔非常普通的一个巷门进去,你都可以看见中西合璧的文化合奏。刘氏梯号崇德堂、求恕里、张石铭旧居懿德堂,你定以为那朱漆大门或许是寻常百姓的大门,那围墙或许是寻常巷陌的围墙,直到你整个儿进去,才发现一进一进的院落,厅、堂、楼、厢、亭、阁、榭,精美的砖雕、木雕、石雕,徽派的马头墙和石库门,欧洲洛可可风格的券顶,法国进口的玻璃刻花壁炉和彩色地砖,超大的豪华舞厅和法式红房子,体现了欧洲十八世纪、特别西欧罗马建筑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交相辉映。在洋房庭院中栽植洋玉兰,两百多年后已是叶大枝茂。置身其间,你已经忘记你正在水乡行走,或许以为回溯到巴洛克艺术,这是艺术的殿堂。与你轻柔的脚步相对着,她是厚重的、坚硬的、舒展的。 南浔的贵胄血统来自于自身文化的发扬和对外来文化的承纳与包容。自然,商贾风流,与欧洲贸易的往来,开拓了南浔人的眼界。他们,是高瞻远瞩的。 明代礼部尚书董份为其女眷家仆兴建的百间楼,顿河道蜿蜒,就是一个奇观。白墙、青瓦、沿廊、河埠、花墙,高低错落,即充分利用空间,又富于想象,与不远处的洪济、通津二桥组成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水墨画卷。在一片斑驳的粉墙边,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先生正抽着旱烟,穿着对襟的唐衫,兀自对着河面沉思。他在观望南浔的历史。 求恕里现今陈列着刘旭沧作品摄影展,作品大胆奔放,已经流露后现代艺术的格局,有西洋油画式的浓墨重彩,定然,你会深深地被吸引,那样别具一格的创造。刘旭沧是中国近代著名摄影艺术家,他是刘承干的九弟,两人相差32岁。一长衫马凳子,以收藏古董成名;一个西装革履,钻研摄影成名。兄弟俩各有所成,“中西合璧”。 这样的胶合,只有南浔有,再也找不到第二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