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雪
大哥当兵的时候我不太记得,那年回来探家,我怯生生地往旁边躲。他很高,是我们家几个孩子中长得最好看的。他在大兴安岭当兵。 后来大哥转业就留在那儿的呼中区。当过小学老师的大嫂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有着长长的大辫子。他们结婚在家没住几天,就走了。 记得初中时的一个秋天,母亲带着妹妹和小弟去大哥家了。只有我和大弟在家,无着无落的感觉,就站在窗子向南看,以为大兴安岭在很远的南面。后来学地理才知道大兴安岭那么远,在黑龙江的最西北。 一九八二年高考落榜,父母不让我再复习考学,叫我去大哥那儿找个工作,以后再找个林业工人。冷雨的十月,村子正收割,我带些衣服上路了。不知为什么还带了所有的课本。我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火车,金色的田野向后退,逐渐看到山脉,山脉越来越长。车走到第三天的时候,看到山坡上有雪,这是阴历八月份,我一下想起“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才知道大兴安岭和当时的“胡地”一样。之后车一直在雪中行进。 下火车时是早上,呼中镇正升着炊烟。那些木刻楞和红砖的房子上面架着一排排电视天线。这是几天来第一次有了暖意。因为有雪的原因,小镇干净素洁。这是一个林场,到处堆着木头,家家有劈柴袢子垛,木板条的栅栏。 大嫂来接我了。我随着她一直向西走,有两间木刻楞的房子,进了大门有院子,有小园,这是大哥的家。 林场人生活很好,跟城里人一样,是农村没法比的。与比小我几岁的侄女小静一起去河边玩,去书店、电影院,很快就没有了陌生感。 这里的雪二场接一场,下着的时候变化很快,一会儿是不紧不慢的雪花,一会儿变成沙粒子雪,不知不觉又变成鹅毛大雪。下雪的时候,天上的云彩厚的是灰云,薄的是白云,云缝中露出蓝蓝的天,太阳在云里时,把白云镀成金黄色。太阳出来了,飘着的雪花发出碎玉珍珠似的光。雪下过之后马上化掉,化掉之后再下。 人们依然穿着毛衣,外面套个厚点的外套。小园子里的土豆刚起出来,又白又大。我们用铁丝编的筐装着,去挨着哥哥家的西小河,放在水里一晃,土豆就干净了。西小河的水很浅,又清又凉,河底全是鹅卵石,上面长着水草,水碰上较大的石头或斜坡,发出哗哗的响声。它往北流出很远,一路含着树木的影子,响着,绕过人家,穿过大桥,去山里。 过了西小河是河套,河套指的是呼玛河。呼玛河紧挨着山,是大兴安岭最长的河。水很清,边上能看到很深的水底,水量很大,流速也很快。它呼啸着向北,急速地从大山里流出,又流进大山,扎骨冰凉,河面翻着浪花,打着漩,泛着白沫,流来的方向发出很大的哗哗声,流去的地方听到的呜呜声,声音传出很远,让人对河流产生震撼和敬畏。 西河套是另一番景象,这里到处是茂密的柳树林,夹杂着榆树、杨树和小松树。松树细细的针叶黄黄的,和其它蒿草的叶子一样,还没等落下来,就被霜雪冻僵在树上,仍保持着蓬勃的姿态。在里面慢慢走,恍惚在秋天里。柳树的下面长着一丛丛红柳,柳枝殷红发亮,并带有白色的斑点。我和小静折下一根红柳枝,将树上的黄叶一抽,唰――干叶落下来像下雨一样。一人多高的野玫瑰枝子上,结一串串红得发亮的浆果。看上一阵,再用舌头舔舔里面的甜。 走几步就出现一条小河,有的细细浅浅,淙淙地响着;有的像一面镜子,把天空、云彩、树收在里面。小河里不时有一根倒木躺在上面,它们外层已腐,成了天然的桥,走在上面,有种原始的荒凉的美。 跟小静每天出去,回来后把看到的用散文的方式写下来,同时开始复习我带来的那些课本。一个月过去了,催哥嫂给我找活干。哥嫂并没有给我找活。大哥说:“你不就是数学不好吗?给你找个数学老师在家教你。”我不愿在家,想去学校。 大哥托前院的小张老师给说说,我就上学了。学校要顺着西小河向北走好远才到,每天天不亮就在路上了。放学的时候是在月下走。可能是这儿的夜太长,雪太多的缘故,觉得有月的时候特别多,月也特别地亮。 大兴安岭的冬天愈发冷。哥哥家的房子,在炉子燃着熊熊的木头袢子时,是暖和的。学习到十一二点时,炉火灭了,腿和脚都冻得不行。我把一棵白菜的根放到小碟子里,倒些水,放到房间的窗台上,慢慢地白菜根长出绿生生的叶子,并打了小小的骨朵。在大兴安岭最冷的一月份开出小黄花,这让我惊喜和鼓舞。 西小河开始被冰截成几段,在窄窄的没冻上的地方,仍看到它在冰下流出。后来,它冻上又鼓开,鼓开又冻上,反复几次,最后在一月份才完全封上。我被小河的坚强深深地感染。 早上西小河的冰上有一堆堆好看的霜花,有的像花布上的图案,有的像扩大了的雪花,匀称完整,且越接近没封冻的河面越清晰。有时,河岸上的树枝差不多整个上午都挂满霜,有的霜花闪闪发亮,不论从近处远处,正面还是反面看都是这样,像圣诞树上挂着的小星星。 , 大兴安岭的人要比其它地方的人多承受许多。这里隆冬时节,白天温度都是零下三十多度,早晚就更低了。大哥每天四点多钟就出车,路又窄又滑,要跑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山上拉木头,回来装上满满一大卡车。下山时就不能开快了,所以每天回来都七点来钟,星斗满天了。早上上学,在冻结的冰面上驶过的一辆辆卡车,载着一些上山清林的人。车行驶中带起强劲坚冷的风,他们怎么能受得了呢?每每看到他们,我都感觉他们暴露的脸一定冻得很疼。 我很想到真正的大山里看看。在春节前的一天,哥哥终于让我去了。驾驶室里穿着棉大衣还很冷,走好一阵才热乎一些,但还是冻脚。大兴安岭的山脉低缓,绵长。山坡和宽阔的山间乎地上,车开进这里才真正行驶在林海。这里到处是高大笔直的松树,一会儿是一大片落叶松,一会儿又是一大片苍翠的樟松、马尾松。榆树、杨树、柳树只有在河畔沟塘里才能看到。到了飞虎岭我下了车,绕着一些两三个人合抱不过来,仰头才能看到高高树冠的大松树,置身在原始的森林里。这些大松树每天伐,每天往外运,为国家做了多少事啊! 车拐过一个弯,一大片一大片的桦树,雪白的树干,极其纯净。寂静遥远的山林,它们就这样站着,朴素纯美,如雪似雾。夜晚,它们在月光下朦胧安静。 看看这些树,想到开车的哥哥他们六几年当兵就在这里,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修铁路、公路,所有的苦都吃过。哥哥告诉我在修一个隧道时,有几个战友被砸死,就埋在我来时经过的铁路旁边。转业后,哥哥他们又响应号召,留在这里,他们是大兴安岭首批开发和建设者。哥哥很重情,常常想家。 到了拉木头的地方,看到一排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房子,哥哥说这叫地窨子,房子越矮越暖和,山上要比镇上冷得多。伐木工人和清林的人都已经上山了,炕沿上坐着或倚着的几个人,是专门装木头的,他们的脸和衣服都像好久没洗的样子。灶里和地中间的大铁筒里都有红红的火,屋里很暖和,只是很简陋。谈话中知道,他们一冬天都住在这里,由于路远,又没有客车,很难回一趟家,多在过年时才下山,还得让这些拉木头的司机捎脚。雪大的时候没有拉木头的车,他们就多少天见不到山下的人影。这里没有水,吃饭洗漱全是用雪水,平时只有白菜土豆,很少吃到肉。生活清苦又单调。 春节快到了,小镇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表哥从山上打回狍子、飞龙,还拿回熊掌、鹿肉准备过年。如今已经禁猎了。西小河冻上了,呼玛河安静地藏在冰底下,但它们的流淌,一刻没停。山脉安静地浴着雪和日光。 小镇民风纯朴,夜晚从不用锁门,自行车、一些工具等就放在院子里,谁上谁家住一晚,吃顿饭,借点钱啊都是很正常的事。谁家有困难有事情,邻里朋友主动上门帮忙。这里人不光是来自天南海北的退伍军人,还有上海或其它地方的知青,反正家乡亲人都在老远的地方,所以他们交流、亲近和互相帮助。前院有个山东老太太,孤身一个,哥哥对她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我喜欢睡她家的热炕,听她讲有花生和地瓜干的事。 我上学的学校没有收学费,学校也没问我学多久,我坐在课堂上,就是学生了。语文老师是四十多岁的男老师,每次作文讲评,他只念我的作文。好朋友张秋娟,我在她家吃过饭。我回到木兰的学校后,她还给我寄过钱…… 我在那儿上了五个月的学,过年后就回来了。后来考学去外地上学,有一次梦见那里的山是绿的,醒来,禁不住哭了…… 责任编辑 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