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的冬天或我的小学

一

1970年代的冬天，准确的说是1970年代下半叶的冬天。老天似乎总是阴雨绵绵，不曾体体面面地出过几个红火太阳。杀年猪，过大年，吃一顿饱猪肉，添一件新棉袄，等等一些美好事情，在我无数次急不可耐的等待中，隐隐约约地来，又隐隐约约地去了。那些年的冬天真是漫长呵。

大人们奔走相告，传递着一些重大信息。听说北京的几位领袖去世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不久，又听说“四人帮”垮台了，土地就要分与各家各户。人们又从无边的悲哀中振作起来，笑容徐徐展开，那一种笑容已是久违了许久压抑了许久了。

我们家也发生了几件大事。几个姐姐相继远嫁到了山外。家里突然少了几个熟悉的亲人，兀地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了。冬天快要到头的时候，我们家分得了好几块庄稼地，母亲的病痛却是一天甚比一天地加剧了。一个已经濒临贫困边缘的山里人家，兴奋的背后，是一缕遮掩不住无边无际的忧郁。

1970年代的冬天，我上完了五年小学。

二

我的母校是夹江县麻柳公社的红旗小学。据说，那所小学是夹江县最偏远的一所学校。 1975年的秋天，山里的天气难得地好，现在都还能回想起一片阳光灿烂的样子。因为，我就要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幕（我的小学）里粉墨登场了。

大姐提着我的书包，陪我去学堂报名。学堂是三间瓦房，据说原来是一座庙宇，叫什么回龙庙的，后来改作了村里的学堂。学堂名叫红旗小学，跟那庙无关的。这个名字不如现在的名字——“回龙小学”好听，但在那时，却是令我十分的满意。学年末到中心校统考，遇上另外几所村小的学生，我们便威风十足了。他们的学堂都叫些啥名字呢，翻身、工农、上游等等，不都是跟在一竿红旗的屁股后头么。尤其是那个叫曙光小学的，咋一听像是“输光小学”，一副光杆杆的晦气模样，差点让我们笑破肚皮。

回龙庙为什么叫那个蹊跷的名字呢，问了好几个大人，各人说一套。一种说法是，学堂周围会聚了几座山脊，我们这些学生娃其实是坐在几条龙的脑壳上念功课，占尽了风水，会有大出息的。龙脑壳一说尽管牵强可疑，却让我对学堂日渐产生了敬畏和好感。

三

学校里一共三个老师，一人包一个班，一杆子杀到底——教到毕业。好在那时只开了很少的几门课，主要是语文、算术，到了高年级，每周又加了两节豆芽课——政治和自然。学生娃围着老师转，先生围着课堂转。我们不累，老师倒是转昏了头，没有三头六臂是对付不过来的，真佩服那些村小包班的老师呵。好在社会、体育、音乐和美术，这些对我们大山区的学生娃来说闻所未闻的课目，都省了，不然，我们很难想象那几个老师是怎样的手忙脚乱了。

包我们班的老师名字叫李长安。他的身份是代课教师，连民办教师也不是。每个学期末，李老师总是提着一根干瘪的麻袋，轮流到每个生产队里称玉米，一问，便知道其间的缘由了。同校的另外两个教师是公办的，一个是主任，一个管后勤。听李老师说，他曾经是上过师范

的，他的父亲叫他回家学木匠，结果耽误了一个学期，终于没有毕业。每次给我们谈到他辍学的事情时，李老师总是习惯性地付之一笑，嘿嘿，这样也好，粗通两门手艺，不至于饿饭了。

李老师常常穿一件洗得发糠的青布长衫，脸色也白净清秀，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旧年的书生气。听说他发蒙时上过私塾，古文古诗，张嘴就来，叫人羡慕得不行。他那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直到现在，我都是半懂不懂的。曾经就我们学校的“地脉” 传闻请教于他。李老师对风水一说，自然是一脸的不屑。祖坟里有啥子弯弯木？学堂里有啥子龙脉龙气？要出人头地，除了脚踏实地，除了大把小把的汗水，别无他路。就因为这句话，奠定了先生在我心目中无可替代的位置。后来，每每填写各种档案材料时，我都要在个人简历的小学学习证明人一栏里，工工整整地填上他的名字，尽管，他那时还不是一个正式的老师。

四

刘二狗是我小学五年印象最深的同桌。

二狗插到我们班的时候，我刚上三年级。听说他的成绩差得没底，他们班的周老师就把他降班了。那时候，降班是不需要家长和学生娃表态的。

李老师让二狗和我同桌，结对“一帮一”，直到小学毕业都是这个格局。二狗贪玩，经常完不成作业，让我挨了不少批评。二狗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就常常带些小玩意到学校同我一道玩，还请我到他家里吃猪肉，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这也真应了一句老话：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三年同桌，二狗的成绩不见有多大长进，我们两人倒是成了形影不离的铁哥们，就差没有同穿一条裤子了。

别看二狗书读不进去，却有一个要命的嗜好——看坝坝电影。跟在公社放影队屁股后头，这山追到那山，一部电影反复看好几遍还过不了隐。有一回，大概也是在冬天，他和村里几个上初中的娃去很远的李山村看《平原游击队》。电影一完，那几个初中生娃一溜烟，把他给甩了。二狗胆子也大，索性不走了，就在半路钻进一堆玉米杆里。周围黑黢黢一团，不时还传来几声野猫的诡叫。二狗睡不着，就想八路军和李向阳，数头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一直数到一千多颗。还是睡不着。幸好有一堆玉米杆遮挡寒气，有满天的星斗混时间。直到下半夜了，二狗才提心吊胆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二狗迷迷糊糊醒来，家也顾不上回，直奔学校。听他眉飞色舞地讲昨晚苞谷地的奇遇，我们都佩服得不得了。

后来有一次，老师让我们用“要是，要是，就”造句。刘二狗造的句子大意是：要是那天晚上没有那一堆玉米杆呢，要是半夜里来了一只“娘”呢，我不就惨了？他竟然把“狼”写成了“娘”了！刘二狗造的句子，差点把我们全班同学笑岔了肠子，自然也成了李老师奚落的话柄，刘二狗啊刘二狗，你简直是一截烂穿了孔的朽木！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刘二狗同学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同桌，记不记得那夜的玉米地奇遇，我可是一辈子也记得那句“半夜里来了一只‘娘’”啊。

五

立冬一过，寒意从四下里聚拢过来。

刀子一样凛冽威猛的风，刮破了教室窗户上的黄纸，挤进课堂，再从领口、袖口和裤腿几处，往我们的背心里灌。随后，冷雨也进来了。我们几个穿得最单薄的娃，冻得上牙磕下牙，恍惚一听，还以为嘴里在不停地念叨“g 、k 、h ”哩。女同窗们的小手，开始生冻疮，有几个还用毛线织成手笼子套在手上，还是生，厉害点的手指头已成了一棵棵通红的胡萝卜，

她们的手也太娇气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学堂背后的鹰嘴山尖也戴上了一个雪帽帽。大家冻得捱不住了，就把烘手篼提到学校。五花八门的烘手篼，小巧的，粗糙的，都是家里大人们新编的。上课，大家就把手放上去，边暖手边听老师讲。一下课，就得忙着添碳吹火，搞得满教室都是烟尘在飞。

当然，小烘手篼仍然不能解决全班的烤火问题。我们就趁天放晴时拾柴禾。记得学校旁边有一座小山叫癞子岭，林子里不时冒出些老坟塘，平时少有人至，柴禾四处是。我们每次进林子里去，闹哄哄折腾半天，抱回来的柴禾能堆满半间教室。我们在教室当中生起一堆大火。教室地面是泥的。把柴禾横七竖八地架上去，一点燃，满教室都是暖烘烘的了。火燃旺，我们就把小烘手篼的碳火灭了，围坐在火塘周围，烘烤湿衣湿鞋，读课文写作业，那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

大雪终于下来了。纷纷扬扬的雪片，为我们携带来了无限的趣味。堆雪人，打雪仗，戏玩起来常常忘记了手上已是九皴八裂，甚至连上课的铃声响也忘听了。最有意思的赏雪作文。站在雪地里，头顶洋洋洒洒的雪花，我们大声诵读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景象我们是见过的。天冷了，鸟儿、虫子和野物都冻得不行，藏起来了。出村的路也被大雪封了，牲畜赶不上山，只有呆在屋里吃干草。大人们都闲下来，什么活也不做，一个个萎缩在火塘边，等待雪化。一个山村除了寂静一片，就是漫天乱舞。只是这后两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对我们山里娃来说，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大雪天，溪水都冻结了，看不见一片鱼甲。那个雨翁独坐在溪畔，钓什么呢？这古人真是高深莫测呵。

除了那首唐人绝句，我还能熟背得一首打油诗，也是写雪景的。“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真是一首绝妙的好诗，简直跟我们细娃眼见的心想的一模一样！谁作的呢，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其实，李老师还教我们背过许多雪花诗的，像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类的，只是现在差不多都淡忘了。

六

从我家到学堂，大约有半个钟头的山路。出门几步，是一条小溪。小溪不宽，一根独木作桥，树脑壳搁在这头，树稍伸到那头。之后是一道山脊，一口气翻过去，再穿过一片竹林，前面就是学堂了。

山脊叫“白果树”，印象中原来有好几棵很威武的白果树（银杏）的，比周围其他的树要高大。我始上一年级的那个秋天，还在它的下面捡过银杏叶的。那些银杏叶就像一面面金黄的圆扇。我用姐姐给我的红丝线，把它们小心地缀起来，插进书页里，煞是好看。后来，队里因为购买打米机、打麦机，建加工房，就把山岭两旁的几棵银杏树砍了，卖给了山外来的生意人。于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白果树”就可怜巴巴地秃了。

白果树一砍，藏在树干背后的一块很大的顽石，就露出一脸的丑相来。石上孔洞相连，坑洼一片。苍苔被风吹干，老去，脱落，现出许多花白的斑纹。我们曾经在一个午后，仔细琢磨过石头上的那些“画”。有的像疯玩的猫狗，有的像大团小团的云朵，有的像灯戏里的将军，肩上还抗着一竿竿旗帜。“石画”似是而非，但饶有趣味。更多的像一窝窝眼睛窟窿，《大闹天空》里妖魔鬼怪的那种。凶神恶煞的眼睛窟窿，自那个午后便不止一次地在我的梦里出现。后来便不敢一个人与那些眼睛对峙。独自打那块石头前路过时，远远的还未走近，那些鬼怪那些眼睛，似乎已聚集在我的眼前，散发着深邃的光彩，脚步就不自觉地要快，三步也就变作两步了。

倘若有女同窗一道上学，我们就会拿那些眼睛做文章，制造恶作剧，吓唬吓唬人。经过

那块石头前面时，我们就兀地阴阳怪气地唤，鬼来喽，鬼来喽——女同窗们就吓得赶紧随我们惶跑，这一跑，往往就摔筋斗了。下山脊时，是一段泥泞路，没有铺石板，逢下雨就又湿又滑，整整一个冬天几乎都不会有什么改观。看着女同窗们摔得满嘴泥泞，我们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报复快感，谁叫她们经常在老师的面前说我们的坏话呢。其实，在吓女同窗们的时候，我们也是沉不住气的，除了心虚老师收拾以外，更主要的也是惧怕石头上的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就像一直阴森森地贴在我们的脑后一样，你跑一步，它跑一步，甩都甩不脱。想起来就后怕，愈想愈像回事，叫你不敢回头哩！

白果树砍后不久，差不多是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女同窗们已经不再畏惧我们装神闹鬼了。那块石头，也渐渐有了个名字——“鬼眼睛石” ，自然，这是我们的杰作了。那道山脊也因此不叫“白果树”，而叫“鬼眼睛石”了。村里的人很快习惯了这个地名。他们已经不再计较山脊上是不是曾经有过几棵大白果树了。

七

除了刘二狗，我最要好的伙伴，还有老四。老四的母亲是我的一个堂姐，论辈分，老四大约应该叫我母舅的。老四成绩和脾气都好，老师和同学们送他一个外号——“老好人”。平日，他几乎对我是言听计从。这不仅因为我是他舅，又是学习委员，内外都要归我管，而是他这个人的确太肉了，一点也没有自己的主见。

有一回却例外。依然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那是我在红旗小学最后一个冬天的早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小学时代总是与那样一个阴冷的季节有关。

我和老四到达“鬼眼睛石”时，刘二钩已经早早地在那里等我们好一会了。刘二狗是别村的，从“鬼眼睛石”顺着山脊下望，就能看到他家的茅屋。每天早上，他从沟里头爬上来，我们也就同路。

二狗见我们拢了，就说，老师去中心校领试卷去了，今天的课全是自习，大可不必心慌上学。几个就爬上“鬼眼睛石”，混了一回，很快又无聊了。二狗又煽动，干脆上鹰嘴山收他的野鸡套子算了。二狗在山上布了好几张套子，还没去看过。听他说得起劲，不像一时的主意，似乎早就打算逃学了。我想想也是，自习课就是耍耍课，一点意思也没有，还要看那个女同窗班长的脸色。但是对我来讲，这个主意也太过大胆刺激了，因为我从来就没有逃过一次学！就征求老四的意见，我想老四要是不同意，我们该上学还是上学吧。没想到，让我大感意外的是，从来都几乎不发一言的老四居然爽快地赞同了！于是，老四判若两人的鲜明态度，制造了我小学时代唯一一回不怎么体面的逃学事件。

二狗确是个装鸟套子的好手。二狗带着我们在山林里钻了半天，查看他装的套子，还听他口授拴野鸡要领，如怎样找野鸡的路，怎样伪装套子，等等。二狗竟然懂得如此多的奥妙和趣味，我简直要对他另眼相看了。查看完所有的套子，已是下午。二狗取了两只竹鸡和一只野鸡，野鸡已经腐臭。二狗拔下野鸡屁股上两枚长长的尾羽，给我和老四一人一枚，他自己要了两只竹鸡。他说，他有好几枚野鸡毛了。那枚野鸡尾羽，就是美猴王戴在头上的那种，一节白一节黑的，是我所看到的最漂亮的鸟羽。如果说，我小学时代的这次逃学，让我一生都有些念念不忘的话，二狗给我的那枚野鸡尾巴也许要算原因之一。二狗还从野鸡翅膀和尾巴上拔了一些五颜六色的短翎，他说用这些鸟翎做毽子和板羽球，比鸡毛做的要中看。 下山途中，二狗已经编好逃学的理由。他的理由是肚子疼。这让我很好笑，你怎么会肚子疼呢，八成是吃多了胀的吧！三个就忍不住地笑。我的理由是脑壳疼。这个老师会相信的，我一到冬天就常感冒。那么老四又哪儿疼呢，想了半天，二狗说，只能牙疼了，虽然不怎么满意，但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了。

我们在“鬼眼睛石”等女同窗们放学归来。远远的，我们听见了她们在喊“逃学狗，逃

学狗”。我们知道，她们是在嘲笑我们三个无疑了。等她们走近看见我们手里的鸟羽时，一个个却惊得鸦雀无声了，我保证，她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如此招眼的鸟羽。后来，二狗把那些短翎分给了女同窗们，条件为：不告诉我们的家长，并且明天在老师那里为我们作生病的证明。 第二天，就是期末考试了。女同窗很守信用，我们三个生病的理由顺理成章地成立了。那次考试，我的算术因为一道应用题的结果计算出了点问题，得了“98分”。

五个冬天了，这是我头一回算术考试没有得到满分。

八

就在我为唯一一个“98”分遗憾不已时，1970年代的冬天终于到头了。

1980年秋天，我离开老屋，到父亲工作的洪雅县赵河公社上初中去了，那是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我的小学时代结束了。

我小学五年的二十个同窗，毕业时教室里还坐有十五个，全部考上了初中。后来，听说，有当干部的，有当医生的，有发了财的。有几个当了老师，其中两个留在了母校代课。一个是姓符的女同窗，职高幼师班毕业后，回村就一直在那个村小代课。另一个你猜是谁，竟然是那个刘二狗！听说，二狗后来只读了三年初中，成为代课教师是他当校长的姑爷帮的忙。然而我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一个降班头竟然成了十几个娃的老师，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我关心的是，他站在学生娃们还会给娃们讲那个晚上的奇遇，还会教娃们造那样好笑的句子么？

因为我们这些弟子统考成绩的出息，我们那个班一毕业，李老师就顺理成章地转成了公办老师，还调进了中心校。1986年秋天，是我走上讲台的第一个秋天，我抽空去拜访了先生，向他请教一些为人师的问题，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我想先生现在也该到了退休的年龄了。

至于我的母校，我回老家时特意去看过两回。路虽然不是那泥滑的石板路了，木头房子也换成了镶嵌着玻璃的新砖房。但那座座山梁，阵阵书声，却是似曾相识。刘二狗已经不再代课了。站在课堂上的是我小学时的女同窗。娃也不多。女同窗领着她那些山里娃子们大声诵读课文的时候，我已经从那一张张光生的笑脸上，找不见一丝1970年代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