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远游无处不销魂
ID:dudushu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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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斯尔然
少年时读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品不出半点凄凉与衰败之气,只觉他潇洒持杖行走天涯,不由钦羡。浪漫的诗人热爱远游,在酒痕斑驳的衣襟上系朵离别的花,吟着“远游无处不销魂”的诗句在细雨中骑驴走远。诗人的衣摆下还黏着一片乌桕树的黄叶,却早已斜斜入剑门。
我觉得喜好远游的人往往风流俊赏,一路上不光山水勾留不肯去,或更有许多不可言说的传奇发生——若不是远去郊野,如何会见到柴房前的桃花林,还有那位在春风中人面如桃花的女子?远方一定还有明珠在手的少年郎,他着一袭青衫四下里张望,期待陌上花开,相逢一位乌发红唇的姑娘。
远方之美在于未可知,未可知的世界没有长成熟悉的样子,可以随意勾勒幻想。也正因如此,好奇如我,年少闲坐家中时心在四野,每日幻想云游四方。想在黛瓦白墙的小镇里看景喝茶,见绿色卷曲的茶叶在热水中氲开,游走出美好的姿态。晴时天低云淡,偶尔下雨,可在屋檐下看雨水簌簌落下,滴到青石板的一个个小凹洞中,溅起细小水花。也想去黄沙漫天的西北地,在夕阳下听羌笛,和着三两声雁鸣,日落后入一小酒肆,围着炉火尝几口烧刀子,门外酒旗猎猎,风声吹着号子如刀割面,酒后或歌或舞,醺醉一如骑马唱大风的好男儿。江南也好,塞外也罢,总是希望逢着一位多情的少年,可以在雾霭沉沉的巴陵古道,秋山层叠有一万重,也可以在莲花蔓绕的江心渔舟,月华笼罩几棵烟树,“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那时的心中,便只有在这样的远方,才会有这般邂逅。
以少女情怀思忖远游,自然诗意浪漫。年岁见长后,已知远行不光有舟车劳顿三餐不济之苦,劳累之下游人更是首如飞蓬,烈日下映得面红耳赤,雨天中溅得满身泥浆,谈以何邂逅?故而态度陡然大变,每次逢出远门都要徒生许多不舍,担心那只挑食的老猫,担心几盆异常娇弱的花,思前想后,纠结不已。远方有美食美景与美人,但纵是有千种好,终觉放不下家中那张温暖的床。
也许是年少时总向往他乡,对身旁之景漠不关心,后来略略留意,才发现周遭一花一草也是脉脉含情。远方自然瑰丽旖旎,我知峨眉山的金顶有云卷云舒,风吹云散化作轻霾,微微拂过游人面,如一阕温柔缱绻的小令,但亦觉挂在老屋檐角的那抹低云也有无限意,否则缘何久久凝聚不肯归。我知泰山玉皇顶旭日初生时雄光万丈,照得巍峨山崖如玉,其中万物生发,但清晨的阳光普照红尘中的男女,所演绎出的一颦一笑与悲欢离合,未必逊于料峭山崖上的古树郁郁。
大约无论是看山还是看云,远游时都需要有一种幽微多情的心境,经历不同时光的人自然有不同心境,虽是看一处相同的景,所得的感受也便全然不同。恰如少年时愿倚马过斜桥,去香风微度的歌楼里听雨,迷醉于红烛罗帐之中,琵琶弦里雨声潺潺,丝丝伴好眠。经年后再去体会这种感觉,抑或觉暖风熏人,抑或恐酒污打湿罗裙色泽不雅,终究不是少年时的兴致了。
这才明白诗人所言的“远游无处不销魂”,所谓远游销魂,无非是有情之人带情观景,因此一片红叶、一波水纹,处处皆销魂。年华渐去后,情意不似旧时浓,因此销魂之感也略减不少。
韶华易逝尚不足恨,对远游者来说,总还有别的事更令人心心念念暗恨生。倘若检点行囊时发现旅途中丢失一些小物,譬如,一本绯色外壳印着索菲亚教堂的笔记,里面写满了浓情的字眼;木质蝴蝶形状的镂空镜子,是若干年前恋人赠给自己的信物;一管还剩大半的杏色口红,上面还遗留着清晰的唇纹,曾伴随过许多温柔甜蜜的吻;一件珍珠白的外衫,纽扣是精致的贝壳……
诸此种种,令人遗憾嗟叹,于是万般愉悦也因之黯淡了。远游中的种种细节皆难一一回忆,美景虽是各具特色,但回忆起来的感受总是相似的,大多一片浓墨重彩花团锦簇。唯独这些不知遗失何处的小物,久久萦绕旅人心头,历久弥新。每件小物都暗含自己许多难舍的情,故言说起来皆有无限恨。
此般说来,倒也真是远游无处不销魂了。
作者:斯尔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深圳特区报》专栏作者,豆瓣专栏作家。读读书经授权发布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