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化研究的一个重大问题
楚文化研究的一个重大问题
——对“佛像入楚”的再质疑
邵学海(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所研究员 武汉 430077)
摘要:继《孔雀王朝不曾塑佛,东周楚国何来造像》,本文对张正明等先生“佛像入楚”的命题再次质疑,并对其《简答邵学海》作出回应。认为所谓“佛像入楚”的论证,缺乏印度当时有像的前提;并且,既没有佛经的支持,又回避了佛经中一些关键的材料,另外,所立足的基础是对先秦遗物的误识。所以其观点不能成立。而论法的症结在于对历史的了解不求其详。至于张正明等先生所谓楚人在“佛像入楚”中所表现出来的开放气度与包容的胸怀等等,因前提本身不能成立,这些“优良的传统”只是一种无根据的臆说。
关键词:楚文化;“佛像入楚”;再质疑
张正明等先生根据战国中期的两件漆木器i[①]、隋代翻译的《佛本行集经》以及西夏佛教建筑构件等,提出“战国中期曾有佛教造像传入南楚„„比‘白马驮经’早了大约四个世纪”的观点,并由此进一步评论:“印度和楚国都有恢宏的开放气度,都对异域文明怀有浓厚的兴趣,都有取长补短、以有易无的热切愿望„„寓变通于师法之中,即使对当代也还有启示意义”(见《江汉论坛》2001年第8期,简称《佛像入楚》)。
这是近几年楚文化研究中一个很有影响的所谓重大发现。而且,在其作者看来,“佛像入楚”不仅是一历史“事实”,还体现了印度和楚国恢宏的开放气度以及等等优秀文化传统。可见,它所涉及的问题十分重大与广泛,所以,不能不予深入的论辩。
笔者曾从三个方面给予质疑。一是相当于战国中期的孔雀王朝不曾塑造佛像,佛像入楚则不可能;二是《佛像入楚》从形态上对妙音鸟及羽人的界定,不符合历史实际状况,对湖北江陵天星观出土木雕羽人的描述也是误识。所谓“妙音鸟”,实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羽人;三是造像莲座的瓣数与佛陀出生的传说没有关系,《佛像入楚》所谓莲座的瓣数有“定制”、有“常规”是自己的编造,天星观出土的莲花豆属于中国美术传统(见《江汉论坛》2002年第6期,简称《献疑》)。可见,“佛像入楚”这根虚幻的藤蔓挂不住发现者所张大的楚国优秀文化传统的瓜果。
不久,张正明等先生发表了反批评文章《简答邵学海》,从逻辑、事实、常识、认知方面给予批驳,对拙文表现出来的“治学态度”和“立论规范”之“缺失”给予权威式的、“点到为止”的评论,并声称文中进一步论证了“佛像入楚”的观点(见《江汉论坛》2002年第9期,简称《简答》)。 笔者后学,对佛教知识所知无多。但是,笔者对《简答》的“新”见解实在不能苟同,更不赞成作者在讨论中回避关键问题的做法。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爵士曾说:对一位学者的观点反复推敲,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本着这一学术精神,兹将张正明等先生前后两篇文章联系起来,对“佛像入楚”作进一步质疑。
“佛像入楚”立论缺乏公元前4世纪印度佛教有像的前提
公元前4世纪印度佛教是否已有造像,是“佛像入楚”能否成立的前提。对此,《佛像入楚》没有作出回答,也没有涉及这方面的材料;拙作《献疑》持否定的结论;《简答》则亡羊补牢,持肯定的态度,并从两个方面提出有像的见解:1、印度“早在距今约4千年的哈拉帕文化遗存中就有当时世界顶尖水平的人物雕像,这个久远的传统是不会消失的”;2、“早期佛教造像之所以难得„„主要是因为被长期统治印度而反对偶像崇拜的穆斯林毁坏殆尽了”。
前一条较含混:“传统是不会消失的”具体指印度在公元前4世纪有造像,还是指印度历史上应该有造像?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不能混淆。考虑双方分歧是印度在公元前4世纪有无造像,不是印度有无造像,所以,基本可以肯定《简答》指的是前者。
那么,我们把上述两方面的意思联系起来加以完整表述,那就是:因为4千年前印度有世界上“顶尖”的雕像,所以,公元前4世纪的印度应有佛教造像。但是,由于穆斯林的长期统治和破坏,这些佛教造像现在很难见到了。《简答》的说法反映了作者对传统流变的认识,也涉及印度历史的若干问题,笔者对此有不同意见。
首先,传统是历史的选择和人的主体性参入选择的结果,故而,传统也会发生变迁,或者永久消失或者一度中断。例如,13世纪后,佛教这个“久远的传统”在印度消失,代之以印度教;又例如,《简答》所举哈拉帕文化,于公元前18世纪或者15世纪被毁,“这个久远的传统”消失了,印度历史上从此出现一个文化衰退的黑暗时代ii[②]。需要指出,此时距佛陀诞生尚有十多个世纪之久远。
历史之所以生动,是因为它并非平铺直叙地发展,而通常是曲折地、起伏跌宕地前行。所以“久远的传统不会消失”之大前提不能成立。也因此,哈拉帕文化有雕像,公元前4世纪印度应该有佛像的三段论也不能成立。
其次,“早期的佛教造像之所以难得”,是因穆斯林入侵而毁坏殆尽的说法不符合历史事实。
不能否认,考古学提供的材料所呈现的历史状况,与穆斯林摧残佛教的历史事件都是事实。但是,若把两者合并为一种因果关系,那就很荒谬了。
我们不妨按照《简答》的逻辑设想一下。
1、历史的情形应该是:10世纪前后的穆斯林已经具有今天考古学家的断代知识,他们能对佛教遗迹有选择地加以破坏——凡公元前的佛像一律捣毁,公元后的佛像则予以保留。这可能吗?不可能,那怎么解释印度在公元后1千年间的一些佛像能保存至今而没有“毁灭殆尽”的原因呢?
2、历史的情形还应该是:对印度公元前的佛教遗迹,穆斯林破坏起来可能有一些相应的政策,或许只允许毁坏佛像,对其他佛教艺术,包括象征佛陀的艺术则予以保留。这可信吗?不可信,那怎么解释公元前孔雀王朝时期的鹿野苑佛寺、桑奇大塔、帕鲁德佛塔、菩提伽耶金刚座等遗迹中,至今不见当时的佛陀造像,而象征佛陀的一些雕刻却保留至今而没有“毁灭殆尽”的原因呢?
3、如果按照《简答》的解释,自然界的破坏也很神奇:只“风化和霉烂”公元前的佛教艺术,而且只“风化和霉烂”公元前佛教艺术中的佛陀造像,这就更荒谬了。由此可知,《简答》对“早期佛教造像之所以难得”的解释是错误的。
就在上述文字中,夹有一句何时神化佛陀的陈述,它似乎也可以从侧面证明公元前4世纪印度应该有佛像。同样,这陈述把一段大致清楚的佛教史表述得很朦胧,故需要加以澄清。
佛像产生是僧人对佛陀神化的结果,这是不错的。虽然《简答》没有明确肯定这一历史的动因,联系上下文,所说已包含这层意思:“„„无法保证不会有效尤者。佛陀本人固然否认自己是神,但在他涅槃以后,他的弟子就把他神化了。”这句话没有交代确切的时间,但问题就在于时间,在于什么时候将佛陀神化。如果公元前4世纪后才开始神化,“佛像入楚”没有时间上的可能性。如果公元前486年(佛陀涅槃)后立刻神化,“佛像入楚”似乎还来得及,因为按照《佛像入楚》的说法,此时距印度僧人以佛像莲座“博得楚人的欢心”,而楚人“移花接木似的”做了莲花豆,中间尚有几十年的工夫。
陈述中有个副词“就”,我们可以理解《简答》的意思为“立刻”。也是,佛陀只有很快被神化,印度才能很快有佛像,这佛像才有可能很快传到中国。但历史并非如此。
众所周知,将佛陀神化是大众部的支生部派,上座部及其支生部派只认为佛陀是觉者,不是神。但是,大众部和上座部出现在佛教第二次结集后,也就是佛陀去世一百三十多年后,即战国中期的事情。而且,当时大众部与上座部的分歧在“十非法事”或者“大天五事”iii[③],部派间的争论远没有涉及佛陀神、人的属性问题。一种说法:直到枝末部分裂,部派里才有关于佛陀人性、神性的分歧。而枝末部的最早分化,大致在公元前3世纪末,比所谓“佛像入楚”晚了约一个世纪;另一种说法:直到大众部演变为大乘佛教,佛陀才开始被神化。而大乘佛教形成,大致在公元1世纪,比所谓“佛像入楚”晚了约4百年。
可见,佛陀“涅槃以后,他的弟子就把他神化了”说得太顺口。直到公元前4世纪,印度的僧侣也没有想到要把他们的导师神化,当然更不可能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雕刻并携带佛像,而且穿越横断山脉,抵达楚国的腹地。
由上可知,《简答》证明公元前4世纪印度佛教有像的说法难以成立。当然,“佛像入楚”由此也就不可能了。
进行文化传播方面的研究,需兼顾两地乃至两地以上的历史。对“佛像入楚”的论证,需兼顾古代中国、印度乃至中亚、东南亚的历史。这一点,《佛像入楚》做得不够,《简答》似乎又过于粗略而不太注意细节:全文不足3千字,涉及印度佛教史的第四部分只有7百余字,而直接涉及印度佛教史的材料仅有7个。7个中,属于认知方面的缺失不算,属于史料及其他方面的硬伤就有3处。除了佛陀神化与早期佛陀不见的原因两处,另一处即:“早期的许多佛陀造像采用抽象手法”。须知,从古到今,世界上没有一尊抽象的佛像,凡佛陀造像都是具象的。可见,对历史资料不求其详,是“佛像入楚”的症结所在。
《简答》回避所谓“定制”问题,并绕开了重要的经文
“佛像入楚”的重大发现,基于楚人两件漆木雕刻,其中莲花豆盘的14瓣数是佛教造像“定制”与“常规”的体现,而“定制”与“常规”的形成,则缘自佛陀出生伊始向四方走了28步(再除2)的传说。这是《佛像入楚》立论的一个重要证据以及论证的逻辑过程。由于“证据”在佛经中属不可变更的性质,故而很有说服力,所以它将楚国莲花豆与印度佛教造像联系起来的作用至为重要。显而易见,它对《佛像入楚》的立论也非常有利。
但是,《佛像入楚》只是将其混淆于《佛本行集经》的经文,并没有提供原文,也没有提供它的出处。令人费解的是,尽管《献疑》对此提出疑问,张正明等先生在《简答》中仍然不提供原文和出处,除了指责笔者“自己不知道”,仅祷告了一句“阿弥陀佛”。
《献疑》认为,所谓“定制”与“常规”,是《佛像入楚》的作者欲求惊人而造伪,所以不可能有原文和出处。但是佛经如此浩瀚,笔者的核对也不能保证没有疏漏。通过《简答》可知,张正明等先生一定了然它的原文,否则不会作为证据,也不会提出反批评。不过,既然要证明论题,就应该公布证据,起码公布一个出处。这样做既符合治学的规范,也有利于讨论的深入与学术的进步。
《简答》不仅回避了关于“定制”与“常规”的质疑,同时也回避了《献疑》提供的,佛经中关于佛教造像以及佛传故事的所有经文。这些经文直接、明确地指出佛陀是不允许造像的,也证明佛陀出生故事是由简到繁,佛陀是由人性到神性不断演变的。由这些材料可知,《佛像入楚》在论证印度佛像与楚国莲花豆的关系中,忽视了时间的要素。借用《简答》的一句俏皮话:让秦琼斩了关公。
对历史遗物的辨识应该实事求是
第一、 关于江陵出土两件战国遗物的文化属性,《献疑》曾提供相关证据,证明其中人鸟同构的一件不是摹仿印度妙音鸟雕刻的“妙音鸟”,而是中国的羽人。这些证据中,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的商代玉雕羽人,不论在造型还是年代上,都有很强的说服力。但是,《简答》不仅不顾中国历史上仙话借神话演绎发展的事实,孤立地认为羽人出现 “不出周代”,而且不顾事实地认为大洋洲玉雕不是“身生毛羽”;并坚持认为江陵楚墓出土的羽人下肢是鸟肢。
说商代玉雕羽人不是“身生毛羽”,请问羽人背脊上的刻纹是什么?
由于玉雕与木雕在材质以及加工手段方面有很大差别,我们不能期望商代匠人在摩根氏6.5左右硬度、大小仅11厘米的玉石上雕刻羽人的每片羽毛。江陵天星观出土羽人残高达67厘米,而且是木质,楚国工匠也只是在腿上雕刻了十数片羽毛。羽人身上雕刻了羽毛,即表示“身生毛羽”,羽毛有多少是次要的,关键看是否表现了羽人具有的飞翔的神力。
玉雕羽人是否“身生毛羽”,是《简答》连续几个判断的重要环节,假如“身生毛羽”,又与三星堆人首鸟身铜像以及江陵羽人有相似的鸟喙,而且又与汉代羽人相仿佛,那么,《简答》所谓羽人“不出周代”的“常识”就靠不住。同时,否定江陵天星观出土的遗物为羽人,即判定其为印度妙音鸟的观点也站立不住。
天星观出土的羽人为人身,这是直观而清晰的,除非指鹿为马。遗憾的是,《简答》果然指鹿为马。笔者在这里提供几张相关图片,通过这些图片,楚国遗物是中国的羽人还是印度的妙音鸟,相信读者能够自己判断(图一)。
中国羽人和印度妙音鸟的艺术形象,是在历史长河里慢慢形成的,从萌芽到初步定型,其形态会发生很多变化,即《献疑》所说人鸟同构的由简趋繁的阶段。即使在定型以后,不同地区、不同工匠的造型也会出现一些差异,这是符合“和而不同”iv[④]的历史法则的。假如像《佛像入楚》及《简答》那样用削足适履的办法,简单而截然地去区分羽人与妙音鸟,除非古代的工匠是现代流水线上的机器人。
第二、《佛像入楚》认为:天星观出土楚国莲花豆的莲瓣形态,是根据佛像莲座摹仿的。为证明此莲瓣的摸样确实出自印度,作者竟然否定中国古代艺术中有名副其实的莲花造型。
其实,在美术造型上讨论莲瓣形态的摸样,必然会有不同的解释。原因有两个:1、现代对莲花造型辩识的不确定性;2、古代工匠在没有、也不可能有统一画谱的情况下,莲花造型在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就不
可能有绝对的一致性。所以,尽管《佛像入楚》与《简答》的作者对中外莲瓣的形态做了类似植物学的分析,但是,由于不符艺术创作的规律,这些分析显得无力而苍白。
艺术创造活动是复杂的个体行为,这一原因必然导致美术中的莲瓣千姿百态,不理解这一点,轻率地将美术作品中的莲瓣形态绝对化是不可取的。《献疑》曾出示中国青铜器、陶器上莲花的装饰纹样,证明中国先秦美术也有莲花的题材。但是,《简答》要么认为这些纹样只是“姑且如此而已”,要么批评笔者“置常识于不顾”,总之所示都不是莲花。那么,兹将天星观出土莲花漆豆,与河南新郑出土莲花陶豆加以比较(图二),我们发现,被《简答》否定的新郑莲花陶豆的莲瓣,恰是《佛像入楚》所说“扁尖”的、符合其作者要求的摸样。由此可见,《简答》的作者不够实事求是。这里,我们不妨转换一下视野,将楚国莲花漆豆与佛教莲花装饰加以比较,我们又发现,天星观出土莲花豆的莲瓣与这些佛教莲花的造型并不一致:敦煌藻井的莲花与南朝铜佛莲座的莲瓣居然是舌状的(图三)。在《简答》的作者看来,“舌状花瓣”属于菊花科——佛陀造像怎么用“菊花”装饰了呢?只须简单比较,《佛像入楚》论证之粗疏与《简答》视野之偏狭便暴露了出来。
简言之,在莲瓣的造型上,既然江陵天星观出土的莲花漆豆与新郑出土的莲花陶豆大体一致,又与佛教艺术中的莲瓣不尽一致,那么,楚国莲花漆豆的佛教属性便化为乌有,《佛像入楚》与《简答》断定楚国莲花豆上的莲瓣是“仿照佛陀造像的莲座雕成”的说法,自然也就站不住了。
以上三个方面,是横亘在“佛像入楚”面前的“横断山脉”。首先,没有公元前4世纪印度佛教有像的前提;其次,没有早期佛经关于佛陀神化之经文的支持; 再次,没有关于江陵出土遗物之印度文化属性的令人信服的论证,张正明等先生就不可能将佛像传进中国的时间提前到战国中期。至于所谓楚人在“佛像入楚”中表现出来的开放气度与包容胸怀等等,因前提虚妄,这些说法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