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见白头
(一) “帝君,近日朝中有些传言……” 今日端阳,一大早负责情报的密侍便来向我进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臣子们的那些议论我也已经有所耳闻—— 女帝恋上了威远将军。 按我大夏朝的规矩,女帝不能婚配,当然养几个宠臣玩物是可以。但若勾搭的对象是手握重兵的将领可就不妥了。 会有这一说,无非是恐惧女子会将太多的权力分给心仪之人,而届时军权皇权两重保障,主弱臣强的局面一旦形成便很难挽回。 “行了,你要说的朕都清楚,退下吧。”我想着种种利害关系,笑着屏退了密侍。 继续看奏折,不觉数刻过去,内侍进来通报威远将军到了。 岚齐,他说今天要带我逛庙会。 与他相见时我已换了一身钗荆裙布的打扮,岚齐也是寻常装束,可他见了我还是一副惊讶的样子。 “怎么,不好看?” 我从没穿过这样普通女子的服饰,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怎么样。 “不,只是没了冠冕朝服,一下子有些认不出来了。”他笑了笑,向我伸出手来,“走了,惜瑟。” 这是我的名字,自我登基后,他是第一个得到允许这样唤我的人。 笑着握住了他的手,我随他进到密道中去。 年幼时父皇常说过兆京的端阳庙会何等热闹,可我从未亲眼见识——当时体弱,父皇微服出宫从不带我。 而今日身临其境,才知虽然父皇的口才好,却还是没能道出这繁华于万一。 艾叶留香,彩线交错,街边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在人群中岚齐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生怕与我挤散了。 “这百业兴盛的升平景象,都是帝君的功劳。”贴得近时,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回他一笑。 走过最热闹的那条长街后,岚齐带我去了城东的花神庙。那里有许多男女在求签,我咬着糖葫芦看他一脸虔诚地摇了一根花签,去庙祝那里换了签词回来,边走边看,脸上是喜悦的神情—— “惜瑟,是上上签。” 我抻长脖子看了看他手里的签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得此签者今生必遇妙人,一诺至白头。 这算什么上上签?《白头吟》是写给负心人的诀别之作,从里头单单挑出这两句来根本是断章取义。心里嗤之以鼻,但看岚齐含笑的脸,我又觉得不该把这番念头说出来。 随后又忍不住想—— 他是不是也曾带那个朱若来此?是不是也曾为她求过一支签?那签词上说的又是什么? 岚齐他以为自己将事情瞒得密不透风,但其实那个朱若第一天到他府里我就知道了。她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孤女,淳朴天真心性,清秀姣好容貌,宛如璞玉可怜可爱的妙人。 只可惜她是个南国人。而那次岚齐上战场正是与南国作战。 那一战他大胜而归,意气风发正容易遭人嫉恨,这时他还把一个南国女带回府中,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幸好他也不是太笨,至少在我向他示好时还知道要逢迎我。 或许是抱着日后可以向我求恩典,让朱若成为大夏子民的想法,他才这么变着法地哄我开心。 总之,不是真要与我相好…… “什么话,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岂能与凡夫俗子轻许之?”我嗤笑了一声,看着岚齐脸上的笑意瞬间退尽。 “是臣僭越了,帝君恕罪。”他轻声说,同时低下头去。 “走吧。” 我说着便转身向外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将签词狠狠揉成一团,扔了。 (二) 刺客来袭时我一无所知。 那些人夹杂在人群中难以辨认。 “惜瑟!”直到岚齐大叫着一把拽过我,我才惊觉寒刃已至,弩箭险险擦过我的脸颊。 岚齐将我拉到身后,抽出软剑一阵疾舞,只听叮叮当当一片响,断开的弩箭落了一地。 “千万躲好!”他低吼道。紧贴他的后背,我能感觉到他的戒备与杀意。 百姓们尖叫着四散奔逃,那些刺客则逐一现身。 局面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然而就在对方首领自高处跳下向我们冲来,岚齐一抖软剑意欲迎敌之时,一支翎箭不知从何处而来,正中那刺客腹部。 被射倒在地。 “护驾!护驾!”我听见禁卫统领的大嗓门,却见一群百姓装扮的人或跃上房顶与刺客缠斗,或在地面接应。 更多的,则是拥到我与岚齐面前,将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臣等护驾来迟,帝君受惊了!”禁卫统领跪着请罪,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忽觉脸上有些异样,伸手一碰,竟见一道血痕。 那支弩箭……留下了极细微的伤口。这下可好,破相了。 我说了要留活口,可那班刺客都是宁死不降,全都在战败被擒的前一刻吞毒自尽。 夜半三更,御书房内我屈起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面前的玉案。岚齐跪在五尺开外的地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这事无论怎么说都有蹊跷——这次出行只有他和我,以及我的几个心腹内侍知道,连禁卫统领也是事后发现我不见了,逼问内侍才得知的消息。 那么,那些刺客又是如何先行得知我的行踪? “爱卿,朕信你的忠心,信你不会是幕后主使……只是爱卿会不会是在无意之中透露给了什么人知晓?”我起身,在岚齐跟前来回踱步。 他不语,许久才讷讷道:“臣……臣不知。” 我叹气,再给进一步的暗示—— “比如说,爱卿府上的那个南国女子。” 他猛地抬了头,目光灼灼,大约是没想到我竟已知晓朱若的存在,更没想到我会把遇刺一事联系到她的身上。 “帝君,臣愿为朱若担保。”思忖再三,他咬牙说道。 我却挥了挥手:“若不是她,爱卿一个只识弓马的粗豪之人哪里来这么多哄劝女子的花样?要说她不知今日庙会之游,朕决然不信。” 一定是朱若替他出的主意。 “一个时辰前朕已下旨到你府上拿人了,多言无益,你出去吧。”转身负手,我背对着岚齐说道。只闻好一阵的静默,然后他起了身,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竟连告退的礼数都不讲究了,我哼笑,走出书房,在重华殿门檐的阴影中站着,目送他的背影踉跄着消失在夜色里。想他对那个朱若用情倒深,只不过小小变故就这样失了方寸。 这天晚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就那么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后—— 手脚与心底,都冷透了。 (三) 后来我亲自去刑部的天牢看了那个朱若一回,天牢昏暗,灯火下她的肤色倒是更显白皙。 弱质纤纤的女流,就算真有什么本事,在那七十二重刑具之下也是不得不吐真言的。 朕想让她吐什么,她就得吐什么。 短短数日之后,刑部呈上供状,那朱若承认自己是南国的奸细,端阳出游也是她向岚齐所提,再泄露给京中的南国杀手知晓,才有那惊魂一幕。 狼毫蘸了朱砂,笔尖在几行字间晃来晃去,悬而不决。 腰斩、车裂、凌迟。 该选哪一种作为朱若的结局? “帝君,威远将军求见。”内侍话音未落,我已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帝君!”刚搁下笔,岚齐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帝君开恩,朱若她……” “放肆!”我瞪了他,他愣了一下,半截话哽在那里。随后我使了个眼色,内侍立刻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房门。我这才回眸看着岚齐,“她怎么样?她是无辜的?刑部所呈供证在此,你自己看看!” 我将案卷甩到他面前,他却看也不看:“帝君,刑部怎样的做派帝君难道不知?大刑之下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她……” 真是够了,后面他还要说什么?说朕要找替罪羊吗?他怎么不想想朕就是真要找替罪羊屈打成招,又是为了谁呢? “住口!”我顺手抄起砚台砸过去,虽砸不中他,却也让他闭了嘴。 “朕现在说她有罪,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女人,违背朕的意思?!”我厉声道。他不说话,只是恨恨地看着我。 只要没有当场抗命就好,我暗暗松了口气。 “别再管什么朱若了,八百里军报,南国又在蠢蠢欲动。”我将军报拿给他,看着他扫过几行,眉头紧拧。 “帝君要臣何时走?”他沉声问。 “就在这两三日之间。”我想了想,上前一手覆在他肩头,“朕也知道仓促了些,但行刺一事闹得大了,百官都盯着呢,你越快离京越好。岚齐,你要明白,这是朕对你的恩宠……” 我的指尖,擦过他坚毅英挺的脸庞。 可他低下头去—— “臣,谨遵圣意。” 他走的那天轻装简从,我没有为他送行,却去了城门,看着他的背影沿着官道一路远去。 同一天,我下令将朱若暂时收押,硬生生压下此案。 数月之后,消息自南境传来,南国之君数度以小股军队侵扰我边境。当然岚齐每战必胜,但是他也从不追击,更不重创对方。 这是消耗国力的行为。 我去书斥责了他,要他下次再战之时务必赶尽杀绝。然而一日之后我便收到了他的回书。 他竟然要求我将朱若送到南境。 “混账东西!”我当场将回书撕得粉碎,在御书房中大发雷霆,相信连外殿的内侍都能听见我愤怒的声音。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岚齐在外拥兵自重,为了一个女人逼迫于我。 坐倒在檀椅中,我抚着心口,只觉头晕目眩。 内侍奉上紫云芝茶,小口啜着苦涩的茶汤,我慢慢地缓过劲来。 朱笔点落,殷红如血。 终究是放了朱若,差心腹将她送往南境。 然后在千重阙中等待着,漫漫长夜,一晚又一晚。 等来了南国大举进攻,岚齐举兵背反的消息。 (四) 朝野一片哗然。 不知有多少人上书对岚齐破口大骂,奏折小山一般堆在御书房的案头,我却看也不看,只顾着交代眼前与我面貌相似的替身,在我离京期间要如何应付局面。 不错,我要离京,在此战局大不利的情势下。 趁夜出城,披星戴月,车驾一路向南而去,不多日抵达南州。这里的气氛仿如瑶琴上的羽弦绷得极紧,一触便是弦断声碎的局面。 暗月之夜,车驾驶入了一条小巷。 四面无窗的暗室,仅有一门可容出入,阻断了一切窃听的可能。 随行之人都留在门外,我独自进入,灯火下只见一人跪在地上,绑缚于身的铁链牢牢锁在地上,令他动弹不得。 舀起一瓢冰水泼去,我一把扯下那人蒙面的黑布,冷笑着看他:“爱卿,如今还有何话说?” 那跪于地,铁链加身,狼狈不堪的可不就是岚齐。 他一脸震惊地望着我。 “现在你该信了吧?那个朱若……她就是南国的奸细。”正是朱若设伏暗杀他,更盗了他的兵符,通过一个易容的假货操纵他麾下诸将,向南国之君投诚。 当然这一切都在我的监视之下,密探们在设伏之地救了岚齐,将伪装的尸体留给了朱若的杀手。 “朕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根本不用依靠刑部的审讯。”我一早便知她的底细……此刻看岚齐脸如死灰的样子,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活。 当然这并不是恶作剧,而是谋国之业。 朱若受命于南国之君,任务便是去到岚齐身边查探消息。而岚齐对她生了情意则是意外,南国之君得知后认为机不可失,便要她或策反岚齐,或择机杀之。 “于是朕将计就计,就让他们以为你我君臣不合,就让他们自以为得手。”其实那些被兵符调动之人都由我事先安排过,他们表面上随朱若与假岚齐背反,不过是为了让南国之君放下戒心,以为我南境空虚继而带大军入境。 而事实上,灵州、鹤华洲、云州三路兵马早已被我密调至南州边境,只待南国大军入彀,便从三方包抄,一举成擒。 “让你受苦了。对于南国那只老狐狸,戏总要演到十分不是吗?”我上前,亲手替岚齐松了绑。 所有一切我事先一点口风都没有透给他,而事情能顺利如我谋划的发展,全仗着我对他的了解。 我知道他宅心仁厚,不会坐观朱若成为“替死鬼”。也知他忠心耿耿,回书所言不过试探,他绝不会真的反背大夏。更知道他的性子,耿直烈性,兵法或许精通,却不识阴谋诡计。 我太了解他了,我用了太多心思,在他的身上。 “现在,万事俱备,朕只差一个统帅三军的勇将。”凝视着岚齐,我轻声道。 他似乎没想到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我居然还会对他有所期待,所以显得很惊讶,继而惶恐,但最后—— 他深深地拜服下去。 “帝君天纵英主,微臣愿任凭驱使,肝脑涂地。” 天纵英主…… 我皱了皱眉。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目光与从前不同了。 那里面多了一物,名为畏惧。 记得曾几何时,父皇也这样看过我。 那时我还年幼,那一年长梦亭父皇考较百官,我指出诸臣子对策中的谬误之处,得众人交口称赞,说我天资聪颖,大夏帝位有托。 可父皇只是抱我坐在他膝头,看着我,一样哀伤而带着惧怕的目光。 惜瑟,可知慧极必伤…… 从关于往事的梦中惊醒,我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巨大的声响自外方传来。 走到窗边,只见南方的天空被火光所映。 “帝君,大军捷报,威远将军困南国大军于长息谷,斩敌首三万,南国之君于乱阵之中坠马而亡。” 内侍尖细的嗓子在门外响起,轻描淡写地说着之前的几个时辰里,笼罩着南州的腥风血雨。 我仿佛能听见杀声。 “将消息传回京中。”我下令,又命人再烧一壶紫云芝茶来。 随后我看着那映红天际的火光,拢了拢外裳,不自禁地再次感到透骨的冰寒。 (五) 岚齐是我的常胜将军。 这一次他斩首数万,南国大军丢盔弃甲,直退到淮冥山以南。虽不能说是毕全功于一役,但南国也是元气大伤。而国君既亡接下来国中必有内斗,至少十数年不可能再犯我大夏。 “朕该赏你什么呢?”回京的前夜,我召见他,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烛火明灭,我只能隐约看清他的表情。 “臣愚钝,不堪大用,望帝君赐臣西疆戍边,将功折罪。” 他似乎终于聪明了一回,知道这次虽然得胜,但回去言官们一定不会放过他,口诛笔伐,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而更怕的,或许是那“功高盖主”的名声…… “准了。”我轻笑,“朕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再看见你。” 他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你去西疆戍边,有一件事替朕仔细着。” 我自袖中取出一个玉符给他看:“若见到持有这般玉符的人,无论其人要求什么,照做便是。”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但即便识人之多如我,也没能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眼神代表了什么含义。 “臣,谨遵圣意。” 再一次离别,说的是同样的话,只是恭敬得多,是更为倾心的拜服。 只此而已。 次日,他径直前往西疆,而我起驾回京。回到千重阙,案头的奏折依旧是堆积如山,只不过内容有了变化,多半是为我歌功颂德的,弹劾岚齐的则比之前少了许多。 之后在朝会上我对那些上书弹劾的臣子说:“威远将军已经自请去西疆戍边,众爱卿如对他还有什么不满的,不妨到西疆亲自向他面陈。” 风沙苦寒之地,谁去? 便没有人再上书了。 而随着局势的变化,各种新的政务被提上日程,渐渐地南境大胜不再有人提及,朝臣们甚至要忘了在西疆戍边的岚齐。 只有每月一次的手书,随着珍贵的紫云芝一起,自西而来。 寄书者正是另一枚玉符的主人。在我启程回兆京的当夜我便飞鸽传书,要她在岚齐抵达西疆之后现身与他会面。 现在她与岚齐也算知交好友了,大概岚齐觉得她是我的心腹之人,所以一些事也不瞒她。 西疆的情况,我得以了如指掌。 如是数载。 这一年冬季来得早,我看着前一个月的手书,想着送去的冬衣可曾到了?却见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鸽子进来。 轻薄的绢布上只写着寥寥数语,我看过,不觉怔住。 耳畔嗡嗡的,都是父皇的那句话—— 惜瑟,慧极必伤…… 慧极,必伤。 窗外,一片薄雪缓缓落下,又下雪了。 去书召返,故人归来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 脱却男装换上钗裙,太医院的女令见了我便哽咽着下拜:“微臣无能……” 我摆手阻了她后面的话,她已尽力了,若非她多年在西北风沙之地为我寻找紫云芝,我又岂能续得十年之命? 只是如今喝再多的紫云芝茶,也阻止不了我的身体日益衰败,每到子夜我便心血涌动,夜难安枕,咯血不止。 曾经也有一线生机,那就是找到紫云芝的母株,据说长在西疆幽谷之中已历千载。 然而就在数月前,女令终于找到此物,却是精气已经耗尽,枯死了。 年幼体弱之时,父皇会天下名医为我诊治,他们都说我活不到成年。 若非我以死相挟,父皇早已另选皇储。 可如今,我还是没能争过一身病痛。 罢了。 “他也来了?”我问女令。 “帝君传召,岂敢不至。”说着女令弓着身退到了一边,我的视线得以毫无阻碍地看到殿外—— 玄袍银甲,是岚齐正在候旨。 (六) 我命人支起纱帐,随后召他入内。 看到恢复女装的女令他显得十分惊讶,但这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随后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礼,甲胄在身不便叩拜,我开口免去了。 “可知朕为何召你回京?”赐他平身,我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云影纱厚实细密,最妙的一点是隔纱异像——他在纱帘那边看不到我,我在这边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样子。 数载光阴,他英武依旧,经西疆风霜洗练多年,更添一份沉稳。 “臣愚钝,请帝君示下。” 他还是那么直来直去。 我好容易忍住笑,轻声说:“朕要你回来,辅佐新帝。” “帝君?” “帝君!” 同时两人轻呼,一个疑惑一个惊讶,前者是岚齐后者是女令。 “此事总归要昭告天下的……今日早朝,朕已颁诏天下,册立了皇嗣。” 那个孩子是我亲自从宗室中挑选的,细心教养多年,足堪大任。 不错,我为这一天,早就开始未雨绸缪。 “凡人终究难逃一死,说什么天之骄子,朕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徐徐讲述过我的病情、如今的情势,最后我带着些微的气恼说道。女令听了又低泣起来,而岚齐则静静地伫立一旁,什么话也不说。 我终究是个凡人…… 隔着云影纱,我凝视他好看的侧面,悲哀地想着。 因为是凡人,所以勘不破情关,放不下爱欲执迷,也是该然。 夜晚,更漏声声。 将染了血的帕子丢到一边,我传令内侍:“去,叫威远将军进来。” 早上的觐见过后,我令岚齐留在宫中,夜夜为我值宿,直到我驾崩的那天。 他很快来了,银甲灿然,宝剑寒锋,虽然所立之地离卧榻尚有三丈,那种鲜明的气势依然叫人无法忽略。 为什么我就不能将他留在身边呢?我问自己。为什么当初我就不能任性一次,夺了他的军权削了他的职位,让他带罪伴驾好让自己每天都看到他? 我自问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也应是一样……哪怕他喜欢过别人。 我想自己总有办法得到他的心。 真是自作孽,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与南国的大战,那些毫无慈悲的杀戮,所以上天让我想出那样一个计策——假装自己恋上了岚齐,假装自己是因为忌妒而失去判断的帝君。 然而到最后,我已无须假装。 我真的爱上他,爱他愚鲁爽直,爱他那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可是……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到底没有将他留在身边,否则我死之后,他要以何面目立足于世?以鲜血和伤痛换来的功业会化为乌有,等待他的只有唾弃、嘲笑,甚至死亡。 幸好…… 心潮澎湃,我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随后望着一动不动的岚齐,轻声问了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爱卿的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还未有家室呢?” 女令的手书中说过,即使在边疆,仰慕他的女子也不是没有。 可他都拒绝了。 听闻如此,我总有种隐秘的开心,但这开心日积月累,又变成疑惑。 此时此刻,我问了。 岚齐良久无言,忽然单膝一跪,沉声道:“请帝君恕罪。” “……” “微臣之所以至今尚未成家,是因为对昔时故人难以忘怀。” 原来,如此。 我仰倒在榻上,再也不看岚齐。合上眼,芸香花温柔甜美的香气盈满四周,流年碎影里的往事走马灯一般轮换而来。我似梦似醒,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喃喃着这个名字—— 朱若。 (七) 次年初春,瑾安女帝驾崩。 这个以聪慧机敏闻名于世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为大夏朝做了各种安排——扶植新帝、封赏顾命之臣。而所有人也都感叹自己当初看走了眼,没想到最后站在新帝身边权倾朝野的,除了女帝心腹的左相,竟还有多年戍边,众人都以为早为女帝遗忘的威远将军夏岚齐。 不,如今是武宁王了。 非是皇室宗族而封王,在大夏算是极为难得。 只是这顾命之臣的尊荣也不是好得的。新帝登基大典的这天,当所有的仪式结束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重华殿中,新帝带着还有些稚气的笑容,说奉了先帝遗诏,要给武宁王一个惊喜。 先帝,瑾安女帝,惜瑟…… 岚齐用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甫一回神,却见那“惊喜”已自帘后款款而出。 黛眉,朱唇,红妆。 宛如待嫁之女。 她应该有些年纪了,但面目一如他记忆中的鲜明生动,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他所陌生的冷漠肃然气息。 “朱若?!”他不可置信地念着故人的名字,看她从容上前盈盈下拜:“见过武宁王。” 但惊讶归惊讶,他还没有忘却旧事,正想问这南国奸细何以在此,却见新帝笑着说:“朱若姑娘,是先帝一手栽培的人。” 最优秀最得力的密探,甚至能潜入南国,成为南国之君的心腹。 他恍然大悟。 想起那人,想到自己多年疑惑终于一朝得解——怪不得她敢如此兵行险招,原来是有人才如此,自然是胜券在握。 而如今,她要将这样一个人,送到他身边。 不,她将朱若送给了他…… “既是得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武宁王日后可要好好对待朱若姑娘。”新帝喜笑颜开地说着,仿佛在为完成了一件事而舒心。 而两旁心腹重臣都在看着,看他会不会接受这个“惊喜”。 接受天子对他堂而皇之的监视。 “臣,谨遵圣意。” 他再一次低身拜服着说出了这句话,一瞬恍惚,才想起面对的已经不是那个人。 然而即便这般毕恭毕敬,次日还是有流言传了出来,说是武宁王对新帝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一事甚为不满,暗中怨愤云云。 一连几日,武宁王夏岚齐都称病不上朝,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沸沸扬扬的流言。 这天夜里,皇陵中闹了“鬼”。 守卫们看到一个影子闯进了瑾安女帝的墓室——因三年守陵之时未满,是以墓室尚未全然封闭。然而守陵官带人入内查探,却什么也没发现。 直到所有人都退走之后,一块青石才徐徐挪动,露出了后方的空间。 当初督造墓室时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道暗门,真是做对了。 慢慢自青石后走出来,新封的武宁王冷冷地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墓室正中的石棺上。 岚齐觉得似乎能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几乎是扑到石棺上,仗着勇冠三军的一身神力,他硬是将沉重的棺盖一寸一寸地挪开,终于在力气将尽的时候,看到了棺中人的面目。 口含冰魄,是以容颜如生,描眉点朱,是以是他不曾见过的鲜艳明媚。 恨恨地瞪着那张脸,他犹豫了片刻,终是探手入棺—— 轻轻抚过那冰凉的脸庞。 “你……究竟还要折磨我到何时?” 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她是君,他是臣,鸿沟天然深不可逾,就算在状似最亲近的日子里,他也要鼓足了勇气,才敢去握住她的手,心中窃喜。 到头来才知是谋略一场。 他的心上人,是大夏的一代英主。身虽孱弱,却是机谋盖世,杀伐决断。 他只配远远地看着她,当一颗心甘情愿的棋子。 本以为远去西疆便能断了念想,可是不看,不听,不闻知,却是越想,越念,越思量。 终于归来,却是她弥留之期。 然而纵使死了,她还要找他的不痛快!送来朱若算是什么?!最后一重恩威并施?! “你不需要这么做……不需要……” 只要她一句话,他什么都会为她做的,何须玩弄权谋至此! 咬牙喃喃着,他心念微动,抓住了她颈上的香囊。 亡者终究要安息,但他,只求留一件念想的东西。 却不想那看似精致的绣品一扯之下就撕开了,竟是经年旧物—— 一张薄薄的黄纸飘落下来。 他拿起来看,一怔。 那是兆京城东花神庙的签词,极旧,还有揉折的痕迹。 上面写着: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得此签者今生必遇妙人,一诺至白头。 而背面,则是他熟悉无比的灵飞经—— 岂敢望之。 女帝字体精妙的手书,从来是奏折上的朱笔批语,言辞锋锐,一语中的。却于此,写了这短短四个字。 道尽了,一生的伤心。 岂敢,望之…… 这一夜之后,皇陵的守军们私下里都说陵内真的闹鬼,因为明明已经查验过绝无一人的墓室,却整夜传出了哭号,哀哀而泣,重重不绝。 次日一早,武宁王夏岚齐上书,道是义妹朱若自愿许身佛门,为沙场战死的英灵求取福报,为此他将在府中建庵堂供其长居。 这坦然接受新帝监视的姿态,粉碎了朝堂上关于他不臣之心的谣言。 消息传到王府,他松了口气。 从此以后,还要更加小心才好…… 逝去的人给了他权柄,他就该用来保护自己,就该好好活着,护卫她所托付的继承者,守护她曾为之殚精竭虑的天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能做的? “大人……”门外传来朱若轻柔的声音,“多谢大人成全妾身的心愿,妾身特奉茶一盏,聊表心意。” 他去开了门,看到女子惊诧的表情时才想起自身的变化。 回头望了望案上的菱花,却见那镜中映出的身影,竟是满头的霜白。 忧绝神灭,是以一夕之间,青丝白发。 可这一刻,他想起的却是那年端阳,他喜滋滋地拿着签词,去给心上的那个人看—— 惜瑟,是上上签。 原来,他还有可以为她做的一件事。 那就是为她许一诺,便至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