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投资的故事
几乎所有关于中国经济的重要文告,都少不了“政府主导”这个词。走进现实经济,与此对应的现象更是比比皆是。 早年改革一度高举的“政企分开”大旗,也许是敌不过普遍现实的缘故,色调日趋暗淡。相反,高歌“政府主导”的理论和政策基调大行其道。不少理论家论证,“政府竞争”不但是中国奇迹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还是中国模式的真正秘密所在。偏好夸张风格的,还说这是有史以来“人类最好的经济制度”。这里说点我的保留态度。 “定价” 统计说,直接的政府投资在全部社会投资中的比例早已大幅度降低。这是事实。不过进入财政预算的投资项目,只是全部政府投资中的小部分而已。在财政预算之外,有一片广阔天地。譬如各类国企投资,要不要算入“政府投资”范畴,各国的国情不同,算法也不同。中国一般不算,但从实际情况看,国企投资常常是“更自由的”政府投资,除了免受人大审议,行为逻辑与政府投资如出一辙。 以新任铁道部部长盛光祖最近谈及的高铁票价为例。他说,高铁(京沪直达)的“票价,是企业根据铁路建设成本、运营成本来测算的,最终的票价,将按照价格法的程序,经过测算后报批”。听起来,这里用的是“成本定价法”,即“企业”――其实就是政企不分的铁道部自己――根据各项成本加以测算后得出,再经报批才能最后决定。成本低、票价就低;票价高,只因为成本高,铁道部并不赚乘客的钱,舆论和公众理应释怀。 问题是,“成本”又是怎样决定的?譬如高铁,“建设成本”到底由什么决定?说来话长,建议希望了解高铁故事来龙去脉的读者,不妨读一读财新网的长篇报道。主标题很吸引人:《节约10分钟多付几十亿》。读下来,事实依据来自京津城际高铁。据报道,2004年国家发改委审批这条城际轨道交通时,“设计区段旅客列车的速度:满足开行时速200公里及以下列车的要求”,为此批准项目概算123.4亿人民币。但2008年建成通车后,发现概算总额超出了92.1亿,平均每公里投资达1.85亿元。“建设成本”大幅度上升的主要原因,是该铁路的通行速度从“时速200公里及以下”,一下子提升到时速350公里。最妙不可言的是,“什么时候改成350公里”的,连铁路系统的专家也说“大家都不知道”! 于是,京津城际就从原来批准的“200公里及以下”,一下子跨越到“时速350公里”。记者算了一笔账,“京津城际全长115公里,时速从200公里调整到350公里,实际运行时间差多少呢?不到10分钟”。我帮他复算,其实是通行京津全程快了15分钟,由此增加投资概算92亿。无论谁算得对,“节约10分钟多付几十亿”的命题还是成立的。 “玄机” 时速大跃进,以成本定出来的京津城际的票价,当然“一下子就上去了”。目前二等车厢票价58元,我坐过两次,感觉舒适而快捷,从北京到天津仅27分钟而已,比从北大到北京南站的时间还要快。不过“曲高和寡”,票价终究约束需求量。嫌票价贵的就只好另选他途,好在铁道部还不能把其他交通方式一律都给关了。 按国际铁路联盟的标准,经历多次提速达到时速200公里的中国铁路,本来就已经是“高速铁路”了。不过,这并不符合铁道部的要求。要探究的是,如果铁道部欲建世上最快的高铁并不令人意外,那么此种要大手花钱的雄心壮志,究竟如何通得过国家审批的呢? 玄机据说只有几个字。原来,十几年前围绕京沪铁路,铁道系统内外就爆发过持久的激烈论争,究竟靠“磁悬浮”还是靠“轮轨”;究竟高铁要高到多高的速度等级,到底是“急建”还是“缓建”?各派意见吵到2006年才见分晓――“时速380公里的高速轮轨”。这也许预示,要把京沪高铁的模式推到全国,即便不是断无可能,也将难上加难。不料,时任铁道部长刘志军只在《中长期铁路网规划》里写入“时速200公里以上的客运专线”,就轻而易举绕开所有关于高铁的争议,并于2004年通过国务院审批,成为国家铁路发展规划。 这里的奥秘在于,“客运专线”不等于高铁,而“200公里及以上”,到批下来还不是铁道部说了算?再过5年,中国应对国际金融危机,4万亿计划外加天量信贷,中国将很快成为全球高铁营运里程最长的国家。 “成本” 各位看客,上述每一个数目字,都实实在在发生相应的“建设成本与营运成本”。根据成本定价的原则,由此也决定了未来中国铁路客运的票价水准。 叫人看不懂的地方,是一个人均所得目前排在全球100位的经济体,投下巨资修建全球最快铁路网,经济根据究竟何在?是有不少专家预测中国在不远的将来经济总量成为全球老大,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谁也没有预言,在可见的将来,中国的人均所得将成为全球老大。人均所得远非第一,铁路客运速度非要排名第一,这两件事情加得到一起吗?从普通人的角度想,出门赶路,快一点当然好,可是倘若早到几个钟头的代价,远高于省下的那个时间所能挣到的钱,你会无缘无故喜欢全球最高速度吗?应该无人希望,春节大批民工骑摩托车回家的悲壮画面,成为未来全球最快高铁网下普通人交通模式的一个预演吧。 本文不厌其详讨论高铁投资的故事,为的是借一个实例来帮助自己和读者,进一步理解政府主导投资的经济性质。无论如何,这类投资依据的不是市场的相对价格,不是猜测的未来需求,也不是预期的支付意愿和支付能力。更为要害的,是这类投资的决策与其最后的结果之间,没有可靠的责任关联。刘志军留下的教训是,当舆论和公众可以问责的时候,他本人早就负不了任何责任了。但是,如此机制下做出的投资决定,继续决定了未来客户付费的“成本”,也连带影响未来的价格、需求量、替代消费的选择空间。 这就是中国宏观经济的部分微观基础。至少我们要想一想,这样形成的“需求”包括投融资和信贷需求,要怎样“调控”才可能见效呢? (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欢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