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东风怨未开
——从《让子弹飞》中的野史谈起
(汪林丰 2011年5月)
很惭愧的说,我是一个被时髦或者说潮流远远抛开的人,一是觉得人生虚幻,固而外界的柳绿花红、人声鼎沸,于我而言多少都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去之任之;二是可能生性慵懒,宁愿躺在沙发上翻些唐风宋月、历史人文,也不愿挤在人堆里看什么日出美景、饮什么头啖鲜汤。或许,这一二者之间本身就有某种关联,总结起来说,就是很落伍、很僵化又很无趣的一介俗子愚夫。因而,当去年铺天盖地的宣传《让子弹飞》票房是如何的火曝、众人阿谀姜文是如何的一位天才时,都没有唤起我到电影院去欣赏这部所谓大片的冲动,更不会去关心外界七嘴八舌评论的这部影片的情节、隐喻、花边新闻等。你有你的王朝、我有我的世界。
时隔半年后,一次在家无聊的按着电视遥控器,竟无意发现正在播放《让子弹飞》,于是顺势就看了下去,再去找来马识途的原著小说《盗官记》,两相对照,不禁颇有感慨。只能说,《让子弹飞》是一部很成功的商业片,与原著相比,只有三两个人名和强盗做官这一主线外,其余的都已被改的 面目全非。但是,改编后的《让子弹飞》明显要叫座:除了剧情台词被姜文精心的包装外,一是突出了霸气外露、英明神武的个人英雄,加上一些暴力血腥镜头,使影片呈现出一些雄野悲壮的场面,同时修改了原著的结局让黄老爷莫明其妙的坐以待毙,凸显得张麻子的形象更加完美高大;二是渗入了历史感,将蔡锷(松坡将军)、小凤仙、讲武堂、护国运动等穿入其中,增添了整部影片的厚重;三是有意增加了县长夫人和花姑两个艳丽的角色,附带上一些黄色镜头和性挑逗的话语,再加上试探底线的同性恋角色,给整部电影添加了不少香艳和笑料。这似乎是现代商业片通用的伟哥,没有这些就刺激不了观众的神经,我在想,难道这种媚俗就是别人眼中所谓的“姜文王朝”或姜文自称的“站着把钱挣了”?
简单的说,《让子弹飞》仅是抽取了《盗官记》的一根主骨,然后披上了自己花花绿绿的外衣,迎合观众并奉上了一道看似精彩且略带文化底蕴的大餐。确实,姜文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我也只能略带歉意的说,这些被姜文有意添加的充当文化门面的情节,只是将一些野史趣闻改头换面后拼凑进来,既没有原型的圆润自然或做到不留痕迹,也没有多少值得欢呼的创意,更没有突出整部影片有多少发人深省的内涵。
(一)
《盗官记》中,张麻子并没有劫杀赴任的县长,而是无意中拦截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县长,其刮够了油水正准备悄然潜逃,张麻子从中获悉可以买官甚至可以顶替,于是自己掏钱买来了委任状,以张牧之的名义接着堂而皇之的做起了县长。《让子弹飞》改成了张麻子抢劫了赴任的马邦德,并冒名顶替马邦德做起了县长,使整个故事更加紧凑而刺激。这种劫杀上任官员并冒名替之的故事,虽然不是来源于《盗官记》,但是不乏原型,最有名的莫过于《西游记》中的“陈光蕊赴任逢灾”的故事:
陈萼(字光蕊)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后,赴任江州知州。到洪江渡口时,船夫刘洪、李彪二人见陈妻殷温娇花容月貌,遂起虎狼之心,趁夜深人静杀了陈萼及家僮,逼着已怀孕的殷温娇依顺后,刘洪便带着陈萼的衣帽官凭,携美人赴任江州。直到十八年后,殷温娇所生小孩(被金山寺和尚养大,取名玄奘,即后来著名的唐僧)长大后,带来官兵报仇,玄奘还活剜出刘洪心肝以祭其父。也就是说,刘洪这个劫杀官员的贼人,还冒名在江州州主的位置上为官了十八年。
笔者老家,安徽池州,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据《清朝野史大观》记载,康熙年间新任池州知府郭某在赴任途中被强盗劫杀,妻儿被掳。强盗发现官凭后,也冒名到池州赴任,竟然将池州管理的井井有条、安康富足(我猜想这才是《让子弹飞》的真正原型,“唯英雄能活人杀人”,一个好医生也往往可以是个好杀手,能成为为害一方的强盗头子,换个位置坐坐也可以成为管理一方的行政能手)。可惜,强盗做官是像张麻子所称的那样为了寻求公平、造福百姓等,毕竟是虚幻的乌托之邦、镜花水月,受我党教育多年的福建政和县原县委书记丁仰宁都可以坦然的吐露心声说“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何况长期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这一次更是处心积虑后可以大显身手的强盗?
(二)
原著《盗官记》中,强盗张麻子在自己的小王国里,很顺利的无意劫下了偷偷溜走的假县长一行,而到了《让子弹飞》中,指挥若定的张麻子劫下了飞奔中的列车,开场画面一下子惊奇雄壮而扣人心弦。劫停火车这种危险而高难度的抢劫,除了反映抗日战争的红色电影外,据本人所知在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例:
1923年夏,占山为王的山东汉子孙美瑶,为了对抗北洋军阀的剿匪,水尽粮绝之际决定死里求生,于 5月6日策划了一起震惊中外的运城劫车案。其打听到一趟列车上有外国游客后,先在津浦铁路上拆开铁轨,乘火车出轨之际,率领众匪徒蜂拥而上,将列车上的中外旅客数十人掳上了抱犊崮山区(有报道称外国旅客为19人,其中不乏外国的名记者),并以此与北洋军阀谈条件。中国人骨子里都是想做官的,哪怕是以抢劫为生的土匪(我想张麻子决定去做县长,也不排除其内心有想满足一下官瘾的想法)。事后,经过一系列谈判,人质释放,孙美瑶被招安收编,封为旅长。可惜孙美瑶没有意识到,中国的官方是古来就经常不讲信用的,其蓦地翻脸、秋后算账、死不承认、装聋作哑、偷梁换柱、一拖再拖等等之类的水平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单就招安而言,远有梁山水泊受朝廷招安后御赐毒酒的血的教训,近有太平天国的苏州八王献城投诚后在庆功宴上被一举砍头的鲜活事例,这个孙美瑶,仅仅做了半年的旅长,就钻进了官方的鸿门宴,再也没有出来,年龄也定格在了二十五岁。
扯远了,回到电影本身,《让子弹飞》中那个稳重霸气、志在劫财而又略带侠义的张麻子,会不先摸底不去打探就以极其野蛮而血腥的方式,造成脱轨后整节列车高高飞起又如火锅一般坠入水中,众多生命瞬间逝去偏偏仅能活下还能拔腿就跑的马邦德和依旧淡定从容的县长夫人,再去搜查并逼问钱财,这实在是一个抢劫的奇迹、奇闻。我更在揣摩,其到底是想表达一个什么样的主题。
(三)
按理说,官与民,应始终在一条战线上。古人有“父母官”的说法,为官者,应如百姓之父母一样疼爱百姓,现在不知道谁发明了“公仆”这一词,于是屡屡有领导自称“人民公仆”。其实,与“父母官”相比,“人民公仆”的意境差之甚远,世上只有父母对子女那是绝对的真心的全心的付出,而仆人们领着主人的工资,大多数不是在混日子,就是在打歪主意,甚至经常偷主人的钱财、勾引着主人的小妾、或者带着主人的钱财与小妾一起私奔了。所以看到有官员在台上高唱“廉洁从政向我看齐”,台下大肆贪污、包养情妇、或者带着情人逃至国外的新闻时,我倒觉得他们自称“公仆”其实也挺形象。
官与贼(盗为小偷,贼为强盗),按理就自应成为对立的两面,而在现实中,官与贼则常是或互相勾结、或合二为一、或混淆不清、或并行为贼。《让子弹飞》中,前几任县长的习惯做法,都是由豪绅带动穷人交税款,事后豪绅的税款官府如数奉还,再一起瓜分穷人的那部分。官府也常派人冒充麻匪,再以剿匪的名义搜刮民脂。官做得不好,也会被称为“民之贼”,当前任县长已将赋税收到九十年后,行迳也远超过了一般的贼。所以说,既然官不亚于强盗,那做强盗的凭什么不能做官?实际上张麻子也与很多县长一样,官亦是贼、贼亦是官,都实现了官与贼的高度统一。
岳飞孙子岳珂著作的《桯史》中,记载有南宋末年海盗头目郑广的故事。郑广接受朝廷招安后负责统领福州的水军,每当他去帅府时,其他官员因其强盗出身而瞧不起他。有一次群僚正在谈诗,郑广到了,群僚很傲慢的继续高谈阔论仿佛没有郑广存在,郑广于是突然站起来说:我是一粗人,也有一首诗献给各位:“郑广有诗上众官,文武看来总一般。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众官员一时语塞。
我在想,什么时候官为真正的“父母官”,与贼(含强盗小偷、黑恶势力、犯罪分子、党国蛀虫等)能断然截然的黑白分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那才是真正的河晏水清、天下太平。大的且不表,想起一个小笑话:有一农民,被偷了头牛,于是报警。警察下乡调查,多天的吃拿卡要,案没查清,老农招待他们倒花了不少,于是老农愤愤的说:又丢了一头牛。
(四)
周星驰主演的《九品芝麻官》中有一镜头,方唐镜作为举人,见到包龙星是不用下跪的,这可以视为古代读书人的一种福利,且是金钱无法买来的地位的尊贵。举人也被称为“老爷”,见官不用跪,除非要先被“革去功名”。所以,《让子弹飞》的黄府教头武智冲面对张麻子时拒绝下跪,叫嚣“我中过举人,比你官还大,应该你给我下跪”。但实际上,举人差不多与县官同等地位,见县官时会自称“学生”,我也一直纳闷武智冲说的“比你官还大”究竟是出自何处。
武智冲自称是光绪三十一年的武举人,但光绪二十九年清廷即已废除了武科举制度,而是成立了练兵处,光绪三十一年又开始建立了武备学堂。即使武智冲的的身份属实,由于武科举历来不是太受重视,其武举人的地位也远低于文举人,所以,在武智冲与卖凉粉那位伙计的纠纷中,卖凉粉的伙计“嘭嘭”的磕了几个头后,张麻子冒出了一句:你要是文举人,我让他给你磕头,可你是个武举人,你就要还他两百个磕头!于是逼着武智冲磕了两百个头还给人家。
这个情节明显属于套用过来,清代诸联的《明斋小识》曾记载,华亭县令许治,有一天见一武举人扭着一乡下人来来县衙告状,称自己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乡下人挑粪碰脏了自己的衣服。许县令了解到这个武举人长期欺辱乡邻,心生一计,故意拍案喝道:“你这个乡下人,怎么能够做事如此毛手毛脚,以至于弄脏了相公的衣服,应该重重地罚,断不能轻易饶恕。”乡下人于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许治从轻处理。许治说,既然你知错了,就罚你向相公磕头一百下。于是,许治命令武举人向南坐下,乡下人对其磕头,衙役在旁边数数。当乡下人磕了七十多个头时,许治突然说:“停!刚才我糊涂了,还没有问你是文举人还是武举人?”回答说是武举人。许治说:“那么错了,文举人才磕一百个头,如果是武举人,只需磕五十下,你该给他磕二十下还人家。”于是许治又令乡下人向南坐下,让武举人磕二十个头还给乡下人。武举人当然不肯,于是许治让两个差役将他擒下,强按着头磕了二十下。武举人又羞又气,狼狈而逃。
可以说这起纠纷许县令处理的相当高明:确系乡下人有错在先,让他向武举人实际上磕了五十个头,体现了公平;同时,逼武举人磕二十个头还给乡下人,乘机大煞武举人长期以来的威风与蛮横,体现了正义;名义上重罚乡下人,但实际上“鞭子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不作经济处罚,仅罚其磕头,又让其享受了一次接受别人磕头的尊严,体现了爱民。而相比之下,《让子弹飞》中张麻子处理的这单葫芦案,只能说其抄袭也仅是抄来了外表,而远没有抄到核心。
另外,跪下磕头这种表示道歉的方式,想想也挺有趣,一般都是地位卑贱的人才有义务以这种方式向地位高贵之人道歉认错,反之就绝对不可能,哪怕是别人磕多了要还给人家都不愿意,换言之,磕头道歉是地位卑贱之人专用的。现在这种方式已基本不存,而是冒出了深鞠一躬这种新型的表达歉意的方式。我不知道深鞠一躬是不是磕头道歉的一种延续或变通,但现在我们屡屡看到的是,能有资格来鞠躬道歉的往往都是新闻发布会上的高官、企业发生了责任事故后的富商、私生活出了丑闻之后的明星等等,我曾久久的思索,莫非,与磕头道歉相反的是,这种鞠躬道歉的方式是地位高贵之人专用的?
(五)
金庸的《飞狐外传》中有这么一个情节:佛山镇恶霸、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为了霸占钟四嫂家菜园给自己的七姨太盖七凤楼,诬称钟家儿子小三子偷吃他家的鹅,并将钟阿四送到衙门整得奄奄一息。钟四嫂百口莫辩,悲愤之下,在祖庙将活生生的儿子直接剖腹证明,只见小三子肚里哪有鹅肉?只有一颗颗还没消化的田螺。结果是小三子惨死庙中,钟四嫂也从此疯掉了。金庸在附注中还注明:剖腹明冤以证清白一事,佛山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也无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地下有血印石一块,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
影片《让子弹飞》中,黄老爷的手下胡万,硬说张麻子的义子六爷吃了两碗凉粉只给了一碗凉粉的钱,矛头直指张麻子所称的“公平”。为证清白,六爷在众人面前剖腹自证,其肠内装起来也确只有一碗凉粉。
可以说,姜文嫁接的这个情节,明显不如原型可信,肠内半消化状态的凉粉简单的盛起来还有一碗,如何能证明到底是吃了一碗还是两碗?
剖腹自证,可以说是血性之人在极其委屈之下的一种无奈之举,以至于让围观者都会切身感受到那种压抑的愤闷。2009年,一件真实版的“剖腹自证”再次刺痛着国人的神经,在一家长期接触大量粉尘的工厂上班后,胸闷咳嗽症状久治不愈的河南民工张海超被多家医院诊断为尘肺病,但职业病防治所作为法定的鉴定机构,其诊断结论却始终是简单的肺结核。为了证明自己患的确实是尘肺病,奔走多年的张海超不得已采取了最悲壮的方式——到医院“开胸验肺”,将布满粉尘的肺部直接敞开在了世人的肉眼面前。
盛世也需要有危言,希望张海超的“开胸验肺”,更能刺到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睛。
(六)
可以说,影片《让子弹飞》的台词也让姜文煞费了苦心,总想插入一些文化底蕴来调和一下充斥着整部影片的血腥、粗口、黄色镜头等,同时凸显出这部电影的上档次、有品味。当张麻子打算干完这一票就送其义子六爷出国留学,还很有魄力的要求其“东洋三年、西洋三年、南洋三年”时,六爷在后面跟了一句“北洋三年”,张麻子笑道“你生在北洋,就不用留了。”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学贯中西的辜鸿铭,这位被印度圣雄甘地称为的“最尊贵的中国人”,就曾很自豪的概括自己是“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学术之人能与东南西北洋都大有渊源,那才确属值得炫耀的传奇。
影片中胡万听到眼前的县长就是张麻子时,很惊讶的问道“可大哥你脸上没麻子啊?”张麻子反问道:“黄四郎脸上有四吗?”这个反问我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远不如关于“老婆饼”的那个经典笑话让人眼前一亮:一客官点了一笼肉包子后,发现里面有菜无肉,于是叫来店小二质问,谁知店小二竟理直气壮的说:“谁说肉包里面一定有肉?那老婆饼里面还有老婆?”
影片中黄老爷对手下胡万说:“如果你活着,早晚都会死;如果你死了,你永远都活着!”这模式与内容差不多是诗句的翻版,臧克家的《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一开头就是:“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片中模仿的痕迹太多,连一开头汤师爷将边吃肉喝酒边唱着李叔同《送别》的马邦德先比作刘邦后比作项羽,也都谈不上什么原创。
以我之愚庸低沉,对任何影片、任何导演都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敌意,我只是觉得,正史野史都值得我们去敬畏,“文化”二字更需要我们发自心底的一种仰视。不管是故纸堆中的三言两笔、还是奇闻逸事的口口相传、抑或文化名人的点点滴滴,都是一面面镜子,都可以给我们以自省、给我们以深思、给我们以启发,同时作为我们成长中必备的一种精神食粮,而不应被一批人简单的围绕着商业核心来模仿、来套用、来装饰、来亵玩。我们更应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否则就会如同在乌烟瘴气的赌档里,于赌档老板的操弄和满目利欲的引导下只会跟着众人起哄叫好,而很难冷静理智的迈出这座沉重的大门。回头说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人也好,物也罢,都总得有自己的主骨,挺得起自己的胸膛,而经典之作更应该有自己独到的创意与深刻的内涵,谨以此文谩谈一些《让子弹飞》中的野史,也顺道寄些希望于往后那些精心制作的所谓的大片。
(0755-25868930,[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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